李酉父子到達堂上時,便見堂上已經擺下了四張華麗的雕花紅漆食案,一張在西面主位,一張在主位之側,應是主人看重者陪坐處。另一案在北,則是為尊客所備之位,次則南設一案,為次賓之位。而東面又設一侍坐,想必是已請好了來陪坐的。案下皆設罽毯為坐席,堂中有爐火,一室溫暖。
然邵璟并未在主位上相待,堂上唯有婢女侍立,阒無人聲。
父子二人正不知邵璟何在,卻聞得正堂旁的一個雕花隔斷内,有棋子棋盤碰撞之聲,循聲望去,隻見衣飾隐約,而不見其人。
李酉正納悶間,忽有男子朗朗笑語傳來。
“我瞧你怎麼走下一步。”那男子聲音朗然,語氣卻好整以暇。
李氏父子相互對望,俱猜到必是邵璟同人下棋呢——難道早有客人捷足先登了?
再瞧見堂上主位旁邊的那個坐席,更加确定此人必是邵璟親近之人。
“都督這一步委實布局深遠,早就設好了等着我呢。這我須得好好想想該如何應對。”
一個女子的盈盈笑語在這寂靜的會客正堂上顯得格外清脆而突兀——李酉父子聽了,大為震驚。
自古内外有别,除非是侍奉的婢女,否則前堂宴客,而女子大多輕易不出現。
邵璟與一個女子招搖出遊的事,他們雖然早已聽說過,但自此之後,百般打聽也沒查探出這新任都督有什麼内寵,便猜着不過是愚人自擾的謠言罷了,也便安下心來。誰知今日卻有女子在這會客之時與邵璟親密笑語,實在出乎意料。
“你可想好了,這一步兇險。稍一不慎,滿盤皆輸。”男子的聲音再次傳來。
李酉長子李任不過十五六歲年紀,此時跟在李酉身後,聽聞這寥寥笑語,再也忍不住引頸向内觀望起來,卻隻隐隐望見人影衣裙,全然看不清室内人物的年貌。
李酉不必回頭,餘光已瞥見其子的細微舉動,忙向身後擺擺手。那李任見了父親手勢,立刻眼觀鼻、鼻觀心,端然肅立。
負責導引的婢女快步來到堂上近身侍奉的婢女身邊,悄悄耳語一番。那堂上婢女便移步隔斷外,向内回報說“客人已至”。
一語才落,邵璟早棄了棋子,忙向外迎上來,人未至,殷殷笑語已至。
“婢仆無禮,不知早來回報。令貴客久待,是某之罪也。”
李酉不是第一次見邵璟,卻是第一此私見這京華人物,不禁心生仰慕,連忙賠笑上前行禮,又命其子行再拜大禮。
邵璟亦十分給面子,親自導引李酉入座。那李酉受寵若驚,等在案前躬身肅立。而李酉之子李任亦十分謙恭知禮,不敢就客座,卻向東面陪侍之座旁立。
邵璟自然忙讓其到南面客座上,雙方推拒一番,方定了座次。
待邵璟坐定後,李氏父子方端然跽坐。随即侍女魚貫而入,先上美酒,後上佐酒小菜。雙方酌酒舉杯,相敬拜祝,自有樂舞絲竹,佳人豔冶。
随着飲酒酣暢,氣氛也随意許多,而雙方此前并無私交,所談亦不宜太深。然交遊場上,一切拉進距離的言談,素來皆由歌舞佳人、飲食佳釀入手。
李酉歎賞歌舞,似有沉醉之意,道:“都督此舞洋洋大觀,非偏僻涼州所有。難道這歌舞樂伎乃從京中所攜?”
邵璟知涼州歌舞甚盛,雖無法比拟雍都的雅正繁盛,卻也别有旨趣。
他自知李酉此語,非僅因歌舞,遂歎道:“敦煌事急,盜賊蜂起,天子震怒,來時匆匆,焉有閑暇置舞樂歌姬。這支舞樂,乃是月前酒泉太守所贈。”
李酉忙道:“酒泉太守家的樂伎,仆亦見過,哪有此等氣象?都督風雅異于常人,因此這樂舞伎亦受感染,來都督家便非同尋常了。”
邵璟笑道:“李長史真會打趣人,我是個鄙俗不過的人,向來習于軍旅,與風雅沾不上邊。這樂伎來時就是如此,我從未上心。平日庶務繁忙,也無心觀賞,今日李長史并令郎前來,唯恐招待不周,這才拿出這點壓箱底的,聊以為樂。”
李酉這才相信這果真是酒泉郡太守所獻樂舞,心知必然是酒泉太守為巴結邵璟而特意選拔訓練過的,因此頗有京都之氣。又揣摩邵璟話中的意思,心裡便有了底。
“都督為涼州而日夜操勞,實乃全涼士庶之福,隻是苦了都督一人在此。然仆家無長物,無有所獻。唯聞都督倜傥非常,所愛與衆不同,仆有汗血馬幾匹,願效都督足下,以博一哂。”
汗血寶馬一匹已堪稱無價之寶,何況數匹。邵璟面上不動容,心中卻不由震驚。他酷愛良馬乃世人皆知,來涼州後,也得了幾匹好馬。可是一出手就是幾匹汗血寶馬的,卻隻有李酉一人而已。這李氏果然不可小觑,而他要結交自己的決心可見一斑。
邵璟自來涼州的路上便多方打探涼州豪族情況,早知李氏在涼州的實力與聲名皆是第一等的,若不想為敵,便隻能盡力結交,。
思慮及此,邵璟略作推拒後,面露喜色,笑道:“李長史如此厚禮,無功不受祿,某何敢當?”
李酉便道:“良馬配英雄,這汗血寶馬也隻堪配都督。都督若辭,該教仆情何以堪?”
邵璟見他說的情辭由衷,不再推辭,便起身敬酒相謝。
賓主正歡愉間,家仆忽來通報,說是參軍孟良已到,邵璟便命相請。
李酉父子目光不由瞟了瞟那個處主位之旁的陪坐食案,心中猜着或許是孟良之位——這孟良實乃都督的得力之副,雖然在主位之側陪坐似有些托大,但也說得過去。
孟良款款上得堂來,與邵璟及李氏父子見禮畢,卻直奔東面陪侍的坐席而去。李酉父子不禁大驚,李任也極機警,未等父親吩咐,便忙起身,将南面賓客之位讓出,便要自己坐這陪侍之位。
李任未有職務,且年最少,雖然是客,然坐陪侍之末位亦不為過。可孟良卻以“客當上座”為由推了,俨然以主人一方央煩來的陪客身份而堅持侍坐。
最後是邵璟發話,這李任才不得已重歸客位。父子二人雖猜出自他們前來拜谒之事被通傳後,邵璟便早命人去請孟良來相陪,可見邵璟早将二人當做盡心結交的上賓,這是何等的情面。二人由此揣知奉事依傍邵璟的事,是八九不離十了,心中不由大喜。
當此酒酣之際,食盤中的佐酒之肴不過才略動了幾筷子,便有侍女捧着精緻的三足爐鼎,分别置于五個食案上,點燃了在場四人爐中的炭火。那湯本就是熱的,一見了火,便咕嘟嘟地沸騰起來。
随後又有侍女端了個小巧精緻的多層木架,亦是每人案前一個。然後将切好的各色肉,并幾樣提前儲存的越冬幹菜一層一層放滿。最後則将韭瀣肉醢等醬料奉至案上。安置好食材後,便動手夾了切得薄如雲片的羊羔肉、嫩豚肉下入沸羹中,那肉片在滾燙中翻卷,濃濃肉香四溢,十分誘人。
“新來乍到,萬事簡陋,無以奉客。冬日清寒,唯溫鼎暖人。貴客不嫌簡慢,且試嘗之。”
李酉等一面謝了,一面夾了一筷子羊羔肉,蘸着肉醢入口,不由贊道:“這羊羔肉肥瘦相間,滑嫩鮮美。難得的是薄如蟬翼,卻又均勻無缺。端的是好刀功!”
不待邵璟說話,那孟良便笑道:“李長史并公子可曾見過如此刀工?”
“未曾見過。”李酉贊道:“不知都督哪裡請得如此庖廚。”
李任也忙夾了一片,一疊聲贊道:“小子曾随外祖在慶陽,曾親見過一庖廚,于肆外道旁設案,一手舉才放了血的羊腿,一手持快刀,隻見手腕翻轉間,那羊肉便如雪片似的翩飛而下,夕陽燦爛,樂舞婉妙,片刻間,一條羊腿便隻剩下一根整骨,上面一絲肉也未見,端的是刀工非凡。那食肆便以那羊肉煮了馎饦售賣,其滋味非人間所有。我隻謂此生再無機會嘗那等美味,今日嘗都督府上這羊羔肉,有過之而無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