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璟聽了,微笑而不置可否。
孟良卻笑吟吟向旁邊侍女颔首示意,隻見那侍女便即退去,再來時,卻用木托盤盛着一坨羊羔肉。
孟良起身,就着侍女手中的銅盆淨了手,随即接過羊肉托在手中,另一手接了一把月牙刀,先就走到李酉面前。
李酉不明所以,一句“不知孟參軍何意”才說了一半,卻見孟良手腕輕揮,便有羊肉如絲如絮,如花如葉随風飄飛,紛紛落入李酉沸騰的溫鼎中。李酉低頭去看,卻見肉片均勻輕薄,卻又無一絲一毫飛濺在外,竟悉數落入羹中。
而施刀削肉的孟良,手腕動作迅捷,揮動之行迹卻十分輕微。他站立如玉樹,右手随着樂舞的律動輕揚柔婉,姿态曼妙。
這份意态風姿,不但近前的李酉看呆了,就連對面的李任也不由自主地起身,目光穿過翩然的舞伎,落在孟良身上,一時間目瞪口呆。
孟良又繞到李任案前,如法炮制了一番,堪堪将肉削至最後一片,終至手中空空如也。
當初李任所見的庖廚,尚有羊腿骨作為支撐,而孟良卻僅以托盤承托,托盤與肉并不相連,削割起來更見功夫。且他姿容潇灑,神思秀雅,豈是粗俗庖廚可比?
驚得李任慌忙揖讓,贊不絕口:“孟參軍之手法,神鬼莫測,令人驚絕!”
李酉也忙舉杯相謝,道:“孟參軍何處習得此法?此等手法仆平生未見!”
孟良一面扶起李任,一面笑着将刀放回托盤中,自回坐席前,淨了手,道:“這也沒什麼,不過是自幼奉家父之命習練刀法。然刀法未學成,倒學了這微末玩意兒,同些浪蕩子弟一起滿足了口腹之欲。”
李酉忙不疊道:“這是何等刀法啊!哪裡是微末小道?今日得食孟參軍親手切削的溫鼎肉,我父子何其有幸啊。”
孟良卻谑笑道:“李長史來谒見都督時,在下正要出門去探勘城外荒地,一聽李長史并令郎來了,馬不停蹄地奔了來,恨不能立時相見。然見庖廚切肉,不覺技癢,便越俎代庖,獻醜于君子前了。”
李酉便向一直微笑不語的邵璟再拜道:“都督手下人才濟濟,仆今日才算開了眼。此後唯都督馬首是瞻,此生無二。”
邵璟聽了,自然懂他的弦外之音,知道他這是借孟良的事向自己表明忠心,也起身回拜,話卻說得似不經心,道:“這雖算不得什麼大道,可也算是孟參軍的獨家絕技了,等閑不肯示人。我今日也算跟着李長史并令郎沾光了。”
此後又是數巡敬酒,酒酣耳熱之際,孟良卻歎道:“今日這韭薤肉醬美則美矣,卻缺少一味香料。”
李酉心中一動,便道:“孟參軍所說的香料……”
孟良便道:“李長史難道不知這香料?”
李酉看看孟良滿眼是笑,又看看邵璟神色沉穩不動,隻略遲疑,那邊李任卻搶先道:“父親素來不留心飲食,在下卻深知孟參軍所缺的香料乃是從天竺國來的‘胡椒’。這胡椒卻一粒難求,父親有個友人是開食肆的,卻也要高價從宣武陸氏手中百般求告,方能購置少量。”
李任一言,舉座無言。
因為這胡椒乃是域外所産,經由胡商傳入中土,常為宮廷貢物,其價為香料之冠,堪比金珠。而這胡商手中的胡椒,卻都掌握在張掖郡宣武陸氏手中。
“小兒口無遮攔,胡言亂語,望都督與長史莫怪!”李酉反應奇快,慌忙遮掩。
邵璟卻冷冷一笑,再不繞彎子,直視李酉道:“我聽說宣武陸氏私通敵國,不知李長史可曾耳聞?”
李酉沒想到邵璟竟正面直言,不禁心頭一慌,汗水涔涔而下,半日方道:“當有空穴,方能來風。都督所聞,必然有來處。”
邵璟卻不給他迂回的餘地,緊追一句:“李長史可曾耳聞?”
李任雖年少,卻是個勇于決斷的,見父親猶豫,便霍然起身,朗聲回道:“父親既決意追随都督,此後自有都督做主,何必懼怕那宣武陸氏?小子雖不才,得蒙父親教誨,常願奉事都督。陸氏通敵之事,全涼俱知!不過畏懼其威,不敢言爾!若蒙都督不棄,小子願為前驅,殺此通賊殘穢!”
姑臧李氏當然不是懼怕宣武陸氏,隻不過是擔憂邵璟與整個涼州各太守及豪族的博弈,究竟鹿死誰手。李氏也是涼州豪族,卻早已不滿足于身處涼州一隅。因此見邵璟是個雄才,便主動結交。隻是這李酉慮事唯恐不周全,事到臨頭,便猶豫了。
這李任卻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當然也确有急智,怕父親贻誤時機,交惡于邵璟,便搶在父親之前出頭。隻是他也并不莽撞,把父親的猶豫歸于懼怕陸氏。
邵璟見了這少年的舉動,也不禁刮目相看。
而那邊李酉片刻猶豫後,聽聞其子如此說,便即慨然決斷,亦避席揖拜,表示願為驅馳,铮铮然道:“李酉雖不才,然亦知大義。陸氏背棄天恩,與賊相通,乃是自求死路。非但李酉,全涼之豪傑皆與之決裂無疑!”
邵璟見此,便知李氏必會登高一呼,支持自己鏟除陸氏,便起身下席,親自來拉起李酉的手,善言相慰。
各自歸坐後,邵璟又接着那“胡椒”的話茬,笑道:“李長史的友人既欲胡椒而不得,過幾日這胡椒便由長史選個小輩來經營吧。”
不過輕描淡寫一句話,李氏父子不但知道邵璟已控制住了陸氏,亦知邵璟這是要将陸氏手中的利益與之瓜分,哪裡不千恩萬謝的。
孟良更适時敬酒以相賀,雙方融洽親近,更勝此前。
那李酉見時機差不多了,便笑道:“都督豐神闊朗、英才蓋世,在下仰慕若渴。今日有個不情之請,願都督毋棄。”
邵璟聽了,面上并無波瀾,隻笑道:“李長史長者之風,海内所歸,但有吩咐,便可直言。”
李酉因初入這正堂時聽聞邵璟與女子言語親密,又念有關邵璟有個心愛紅顔的傳言流傳已廣,也不知情況到底如何,便猶豫是否将自己的女兒推薦給他。然經過這一試探,見邵璟頗有結交李家之意。又邵璟到底是貴家子弟,哪有不貪戀女色的呢?何況自己乃是姑臧李氏之首,便是這樣的人物也不能斷然拒絕自己。
李酉心思飛轉,決心已定,笑道:“都督孤身來此偏遠之地,内眷稀少,侍奉未免不周。在下有個正妻所生的嫡女,年十四,雖無才貌,然教養的勤謹謙卑,願為都督箕帚妾。”
邵璟見李酉并未因自己先前的布置而放棄推薦女子之意,不得已便放下酒杯與之周旋,良久歎道:“李長史好意結親,某喜不自勝。隻是某雖暫無妻室,然父母在堂,婚姻事不敢自專。李長史若真心結親,不若派出使者,到京中某之父母處邀約婚姻之事。某父母傾慕長史笃誠賢者,必然誠願結親。”
李酉一聽,便知邵璟是将此事推與父母,他便是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向京中列侯并宗室縣主妄提結親,于是忙道:“都督誤會了,偏郡寒門之女,哪裡敢與貴家結婚姻之約。在下之女微賤,若能蒙都督憐惜,于旅居之際慰藉都督身心孤寂,便是李酉家門之幸,焉敢妄稱正室?”
邵璟聽罷,見李酉姿态如此低——到底也是個地方大族,竟願意将親生嫡女許他為妾,拒絕的話便難以出口。況又是才結交的盟友,倒不好斷然回絕,絕了同盟之誼。
于是他便千方百計地想搜刮些言辭推拒,一時卻又不得。遠遠瞥向孟良,卻見那孟良最是個乖覺的,一聽是這種事,立馬縮起頭來夾溫鼎中的嫩豚肉,一口一口地吃個不停。
邵璟見指望不上,便硬着頭皮,笑道:“李長史美意……”
一語未了,忽聞隔間内嘩啦啦棋盤傾倒,棋子落地之聲陡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