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夏長,暑去秋來,風雨交替漸漸染黃了木葉,日月消長暗暗偷換了光陰。生世悲喜,倏忽之間。
祁連山依舊默然無聲,縱橫綿延,接天連地包裹狹長河西。谷水依舊蜿蜒東去,引而北折,日夜不息,奔騰千裡,仿佛與從前沒有什麼分别。可是數月之間,白雲蒼狗,人世早已變幻了天地。
武威郡太守以敦煌軍功被調往京城,他歡歡喜喜地離去,可當到了京城後也不知得罪了誰,調往繁華京城的夢想固然落了空,就連在武威經營多年的心血也付諸東流。
永固的掌家人的長孫錢豫出首,揭發族中子弟暗養死士,勾結盜匪,意欲刺殺涼州刺史邵璟堪稱一時大案。
武威的水務卓有成效,夏末的新麥豐收了。武威、張掖的“計口授田”和新屯田已完成大半,二郡的田畝丁口詳情已上報朝廷。繼姑臧水系直通連城後,一條貫通南北連接北荒的直道已完成了草圖,隻待秋收後開工。
遠征敦煌的将士歸來,賞功罰過、修養整頓又是一番忙碌……
遷徙三載,流光抛人,郭霁漸漸習慣了姑臧城的日子,不會因春日的風沙迷了眼、秋時的夜分外涼而心頭頓生悲涼,不會因久等不來的日出和遲遲不落的夕陽而驟起恍惚,也不會在行走熱鬧街頭或遙望寂靜荒野時心中忽感一陣空落,甚至不會在夜半夢醒時聽着陌生的風聲、嗅着迥異的夜氣而遍體生寒……
她熟悉姑臧城的大街小巷,熟悉南北東西交織雜處的胡漢面孔。她能尋到隐藏最深的書肆,能尋到最繁華的街市,知道哪裡的馎饦胡餅最令人欲罷不能,哪家的美酒醇厚渾融而不上頭,哪個戎人胡商手裡的馬匹是良種,何處的皮毛是真正的上乘貨色……她獨自乘馬過街時,一街的人衆雖滿面欣羨卻并不稀奇。涼州不比雍都,抛頭露面的女子不在少數,胡姬商女人群中兜售再尋常不過。而常常往來買賣的商販也都識得她,見了面閑談幾句也的确可以盡消客居的疏離……
有時在街上遇到景芳裡的人,便被拉了去品嘗她新釀的棗酒、新制的精緻果點。若遇到她們那裡新編了曲目,便借機得飽聲色之娛。
這時候邵璟等人方将涼州官署樂伎聚攏合并,隻在其中分為樂舞部并雜藝部。夏娘子聲名最著,又有李酉暗中扶持,此時便被推為樂舞部的樂首。
夏娘子自被選為樂首,日夜忙碌。譬如樂舞部等次劃分、約束管理、編創演練樂舞,還要見縫插針地出入官署大族、豪強富家,或應酬,或演樂舞。她意欲成一番事業,不但精心梳理部内雜務,構創曲目,更着意于樂伎之禮樂修養。若見了郭霁,也常常請教京中禮儀,再揉入涼州底色,傳授給手下的樂伎,不想這些樂伎儀态更加合宜,這些由夏娘子新創的禮儀舉止不久便風行于河西樂籍之間。
然而夏娘子再忙,見她來了,也總要放下手頭事騰出時間來相陪。郭霁過意不去,夏娘子卻不願絲毫怠慢。
“琉璃如今在京中也還能适應,不至有什麼纰漏,這都是郭娘子教導的好。”
郭霁便想起來了,自今春天子使者還京後,琉璃也被選為京中樂伎。彼時她尚在硖石城,亦未及道别。聽見夏娘子提起,她才反應過來,趕忙道賀。
那一日夏娘子請郭霁賞了她們新編的名為“射獵樂”的樂舞,乃以身姿矯健的男舞伎為主,皆着騎射服色,樂舞整饬熱烈、氣勢奪人,間以女子飄搖柔美,兩相輝映,剛柔并濟。樂器以大鼓為主,雜以西域之樂,擊鼓堂堂,琵琶嘈嘈,聲震一城,頗有撼天動地之勢,盡顯西涼之風。
郭霁頓覺耳目一新,辭了夏娘子等人到了街上時,尚且意猶未盡。她正牽了馬信步而行,品咂回味,忽一陣撲鼻香氣迎面而來,躲也躲不過,擡頭一看,卻到了一家餅肆。這一家不但烤胡餅文明遠近,各色蒸餅更是一絕。
此時剛出了一鍋新蒸餅,餅肆主人正一屜一屜地将不同口味的蒸餅一字排開。這家的餅餌皆以各種佐料食材和面,那面和得軟硬适中,油面水料比例合宜,綿柔筋道,香而不膩。肥瘦肉臊的鮮美油潤,蔥椒韭薤的勾人饞涎,核桃芝麻濃香撲鼻……而秋日裡新出的糖粉桂花味的清甜可口,最是難得。
今年豐足,行市大利。這一鍋剛一掀開,早有城中士民争相買餅,裡三匝外三匝地擠上去争先。
郭霁排在後面,便見那早買到蒸餅的人已在餅肆外的高腳桌案旁,掇個胡凳大吃起來。其中有兩個讀書人,早就在這裡飲了半日酒了,如今對酒食餅,低頭傾談,越說越起勁,興緻上來了,不久便高聲論議起來。
“你可知這我們這太守怎麼樣了?”一人已經醉了,紅光滿面道:“我告訴你吧,這是個局!”
“什麼局?”另一人好奇心起,也紅着臉問道。
“你想是誰把他從這河西地遷調出去的?”那人不待對方問,便自問自答道:“是誰把他遷調出去的,就是誰做的局。隻要他出了這河西,就已是風中的飄萍,無根的蓬草。京城達官顯貴有多少?中原豪門世家有多好?随随便便下個套,弄死他就和捏個螞蟻似的。”
此人已經手舞足蹈,指天畫地,另外一人卻還有幾分清醒,壓低臉上聲音道:“他好歹也是個兩千石的太守啊!”
“太守?兩千石?呵呵!”先前那人大笑道:“你可真是井底之蛙,少見多怪。京城中一手抓下去,哪個不是兩千石?兩千石算什麼?到了京城,都不用兩千石,就是一個六百石的郎官也比他有靠山!”
聽者半信半疑地點點頭,又道:“那也是有的——隻是這又是為了什麼呢?這太守平日也算乖覺。”
“為什麼?你可知硖石城的事?”
“你可别瞎說,硖石城的事是錢家一個不肖子弟做的,與太守沒關系!”那聽的人此前聽他頭頭是道,還頗有幾分信服,如今卻搖搖手,連忙表示不敢苟同。
那說者卻将酒杯重重一頓,睨着對面的聽者,冷笑道:“要不怎麼說你們這些鄉佬沒見識呢。誰說是他做的了。但據我所知,是他将消息透露給錢家的。”
那聽者此時更是摸不着頭腦,讷讷道:“不至于吧,好歹也是一郡太守,都立有軍功,眼看就要升遷了,怎麼會這樣節外生枝?”
說者“呸”了一聲道:“他那算什麼軍功,不過是跟着混了一番。他當然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罷了,先不說這個。我聽說他之所以透露刺史行蹤,乃是因有把柄在人手上。”
随後那說者又在聽者耳邊低聲耳語一番,說罷又神神秘秘、自信滿滿地笑了。
聽者點點頭,似乎明白了,又道:“可我聽說那是錢家一個子弟的行為,如今被錢家大公子大義滅親報知了涼州刺史府,那不肖子弟畏懼刑罰,已經伏劍身亡了。”
“你也信!那就是個頂罪背鍋的。審都沒審就自刎了,你想想是為什麼?不過借着這件事,錢家大公子算是翻了身了。如今已經隐隐有與正室所生的嫡公子分庭抗禮之勢了。這錢家大公子端的是個人物,連涼州刺史也能搭上話,聽說如今……”
“罷了罷了,你們二人到處胡說犯禁,上次被關了那麼久還不長記性?”卻是另外一人看不下去,上前相勸。
那聽者倒有幾分畏懼,可說者卻滿不在乎。
“那算什麼,說是有罪拘系,到底還是把我們都放了。其實上次的事根本就不是我們身上。是那個石玄口無遮攔妄議前方戰事,洩露天機,這才連累衆人都吃了牢飯的。”
“還說那石玄呢,從那之後再沒了蹤影,别是……”
“沒有的事,我上個月還見他了,他如今發達了,衣着光鮮不說,連馬車也坐上了。他馬車裡還藏着個美人呢!要說這石玄……”
這三人正說着話,不妨街上一陣歇斯底裡的斥罵傳來,衆人大為吃驚,也不買餅了,都呼啦啦圍上街頭,看起熱鬧來。
隻見一個婦人披頭散發就追着一個男子打罵。
“你個天殺的混賬!灌了幾口黃湯不挺你的屍去,你去招惹那個爛貨!這一街的男人哪個沒和她鬼混過,什麼髒的臭的,你也敢沾身!你不怕天打雷劈,你不怕你那死了的爹媽土裡埋了也不能瞑目,你不怕你爛了心腸肚肺你不得好死!想我當初不聽父母言,奔了你個餓不死的窮鬼。我自來你家,給你生兒育女,白日夜裡起早貪黑,哪裡照望不到?你遊手好閑,眼看着一家老小要餓死,我日夜操勞,什麼髒活累活下九流的活我沒做過?如今我弄了一身病痛,你卻這樣對待我!你不想想你嘴裡吃得、身上穿得,哪一件不是我的?你父母都是我養老送終,披麻戴孝。你喪了良心……”
起初那婦人打罵甚兇,那男子想是油滑慣了的,左躲右閃笑嘻嘻地一徑跑走了。隻剩下那婦人,衣衫也撕扯皺了,鞋子也不知哪裡掉了一隻,就那樣光着一隻腳,趿拉着另一隻,越罵越傷心,漸漸化怒為悲,一跤坐在地上,戚戚哀哀哭得好不悲慘。
衆人便指指點點,也有罵那男子負恩黑心的,也有說那婦人
郭霁正看得出神,忽被人在肩上拍了一下。她心下一驚,回頭卻見是田采在她身後。
那田采笑道:“這有什麼好看的,我住的那個小巷子裡隔三差五就有這麼一出。我正找你呢,可巧這裡遇上了。我換了個鋪面,你也去給我指點一二。”
郭霁又瞧了瞧那婦人,便轉身跟着田采出了人群。
田采見她似有不忍,便拉着她一面走,一面道:“這女子不長眼,怪得誰呢?明知道那男子家裡窮的朝不保夕的,還跟着他。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罷了,那可是她自己選的。如今還來怪男人!”
郭霁聽她絮絮叨叨,忙岔開話題,道:“你換了個什麼鋪面?”
田采見問,立時神采飛揚,道:“自今春起,你們那位刺史聘了我去教那些工女織繡,我不但得了幾筆聘金,還因此小小得了些虛名。如今找我制衣的人不比剛才買蒸餅的人少。可我還要是不是去教授織帛紋繡,夜裡還要繪制花樣,預定的衣物飾品都排到年下了。近來好容易得了些空,又又有了點閑錢,便換了個鋪面。你從前沒少資助,我都記得呢。等年底算了賬,少不得你那一份。”
郭霁數月不見田采,如今見面,忽想起她與孟良的事不成,正不知該如何開解,如今見她買賣順暢,便松了一口氣,道:“你我之交,不在锱铢。那本就是我謝你來時一路照拂的,你不必算給我了。”
田采谑笑道:“我知道你在刺史身邊财大氣粗,可是那也不是锱铢啊。你我生死與共,我照顧過你,我也因你而僥幸有了今日。锱铢的事,還是要必較的。”
郭霁便一笑,不再與她争辯。
“你可瞧見那遇人不淑的婦人是什麼下場了吧,如今形勢有利,我們都不得不替自己謀劃一番。身為女子,勢單力薄,可有多難呢!上個月我因為新開了衣肆,被臨街的衣肆打上門來——我一個女子,怎麼是男人的對手?被他們踹在地上一陣拳打腳踢,如今腰上還一塊青一塊紫的。多虧我護住了臉,不然怎麼見人?好在我請在衣肆裡的小侍女是個機靈的,悄悄跑去請了沈司馬府上的管事來。其實也不是管事親自來,隻派了個家仆就将人趕了去。我為此連夜奉上豐厚禮金。那管事的是個厚道的,收了我的錢,就派人将那人打了一頓。”
郭霁聽了,又想起當日孟良拒絕的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