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見那田采歎了一聲,道:“如今孟參軍那邊是沒指望了,我須得另謀生路。”
“你……怎麼知道沒指望了?”郭霁遲疑了一下,到底沒露出自己已經知道的話來。
“你竟然不知道?”田采瞅了她一眼,有些不信似的,随即又道:“果然那孟參軍是個厚道君子,怕我丢面子,連你也不肯告訴。”
郭霁便确信孟良大約是明确告知田采了,便道:“你是說……既然這個不行,你是個善于謀劃的,那必然有更好的。”
田采卻自嘲似的“嗤”笑了一聲,又頓住了腳步,轉過臉來,誠懇說道:“郭娘子,我不知你為何竟遲鈍如此。孟參軍的心思……罷了,你我如今身份皆是官婢,做不了豪族公子的正室,既如此,還是刺史吧。”
郭霁見她言談唐突,語無倫次,面上便不樂,又不願與田采解釋,便向前一指,道:“那個可是你的衣肆?”
田采便點點頭,作恭迎狀,請郭霁前行。
彼時肆外停了一輛馬車,車旁跟着幾個戎裝随從,車簾敞開,裡面隐隐坐了一個男子,似乎正閉目養神。
田采溜了一眼,低聲笑道:“這必然是等着娘子挑選衣服樣子的男子,看這馬車從人便知此人有些身份,想必又是一大筆收入。”
說着二人已入衣肆,果見其間已有一名盛裝女子,正肆中侍女侍奉着看實現繪制好的衣飾圖樣,又拿來幾件樣衣供其揀擇。
“你家肆主人倒有幾分才能。”盛裝女子十分倨傲,抿了一口甜酒,道:“隻是這幾件都不夠華麗,實在配不上我如今的身份。你也瞧見了,我如今極得我們司馬的寵愛,整該好好裝扮了,方不給他丢面子。”
田采一聽是個司馬,知道品階不算低了,便悄悄将郭霁低頭道聲“得罪”,忙親自上前,陪着笑臉,向那女子推介新繪制的華麗襦裙,又一面打量一面提出改制之法,那盛裝女子聽罷,果然歡喜,當即起身令田采給她量尺寸。
“那便這幾件吧,我等着用呢,可否加急做出來。”
田采便收了軟尺,蹙眉思索,作出十分為難的樣子,躬身道:“夫人吩咐,不該不從。可是我手頭接下的也有近百件了,又排到年底了,實在為難。”
“不過才百件而已,就排到年底了?我不信一件衣裳會這樣費事!你若是做不了,我便找别家去。我看你是個聰明的,誰知竟這樣蠢笨,白白耽誤了我。”
見那女子就要起身離去,田采忙道:“妾并非故意耽誤夫人,夫人身份貴重,钗環衣飾當然要精心料理。我若是要糊弄夫人,豈不是有傷夫人身份?夫人初次到我肆中,我便破個例,先為夫人裁制。别人的且先靠後。但夫人眼光極高,要的這幾件,都是一等一的繁複華麗,我日夜趕工,也要半月才行。令夫人久待,乃是妾之過錯,及至裁好了,妾再送夫人一件新制的錦緞包裹,夫人若肯賞光,我這便去備辦。”
那盛裝女子被田采一口一個夫人地捧贊,不覺口角含笑,再也端不住,便道:“既如此,便許你了。改日做好了,去涼州都督治下沈司馬家中告知一聲。”
田采聽得“沈司馬”三個字,不覺與郭霁兩廂對視。
“可是琵琶巷裡的沈參軍?”
“你怎麼知道?”那盛裝女子滿眼狐疑。
“哦,沈司馬大名,如雷貫耳。”田采故意淡淡說道。
“選好了嗎?這就去吧,李長史他們還等着呢。”
忽從外面施施然走進來一個男子,隻見他面如白瓷卻劍眉星目,身形不高卻瘦勁聽罷,雖口角含笑,眉眼間卻自有威嚴。
此人正是征戰敦煌,威震涼州的沈偃,郭霁和田采都認識的。
田采先就上前跪拜,道:“不知家主車駕降臨,奴婢未曾遠迎,實乃罪過。”
沈偃不妨,微不可察地向後退了兩步,方站穩了,道:“你是何人?為何稱我為家主?”
田采忙道:“家主難道忘了……”
沈偃是個耳聰目明、洞察細微的,一眼瞧見了已經起身正欲上前厮見的郭霁,便伸手止住了田采,略略虛扶,見那田采将要起身,便越過她向郭霁迎了上來,笑着行禮厮見,道:“不知郭娘子在此,失敬失敬!郭娘子别來無恙。”
郭霁見田采行的是拜禮,也不好如從前那樣随意厮見,但也不足以行叩拜禮免得沈偃覺得奇怪,于是便上前躬身行了正經揖禮,并道:“許久不見,聽聞司馬建功樹威,今日幸得相見,當賀司馬四體康健、功業有成。”
沈偃見她如此,頓時明白了郭霁的心思,遂笑着瞧了田采一眼,轉向郭霁道:“郭娘子今日得閑,與友人來此做衣裳?既如此,娘子别嫌棄,看上了什麼,便記在我名下,算是給我點顔面聊表寸心。”
說罷又命先前那盛裝女子前來行禮,說是自己新納的姬妾等語。
郭霁見田采被閃在一旁,便笑着拉過她的,向沈偃道:“這位娘子與我有舊,如今開了間衣肆,承蒙尊家如夫人青眼,如今定了幾件衣裳。”
沈偃新納的姬妾似有不滿,不等沈偃開口便搶先道:“這位娘子是什麼意思,我身份微賤,不知如夫人是……”
沈偃正順着郭霁的意思望向田采,蹙眉探尋,若有所思,忽聞他的姬妾僭越插話,登時變了臉色,沉聲道:“郭娘子有教,豈是你一介婢妾可插言的?”
那姬妾見沈偃當衆下她的面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滿眼委屈,可憐兮兮地瞧向沈偃,卻見沈偃并不假以辭色。她也不敢如從前那般撒嬌頂撞,滿腹委屈,不覺滾下淚來。
沈偃并不理睬,向郭霁道:“婢妾無禮,郭娘子海涵。這位娘子既是郭娘子友人,又有這等本事。我這粗蠢婢妾或可借此增色一二。”
田采見機,忙上前回道:“司馬家的夫人容顔過人,有傾城之貌。蒙司馬與夫人賞識,奴婢不勝榮光。”
沈偃隻向田采笑了笑,并不再說什麼。
田采見沈偃果然不記得自己了,便笑道:“司馬不認識奴婢了,奴婢乃曾與郭娘子一路西來,曆經生死。兩年前幸蒙司馬大恩,從屯田營……”
沈偃靜靜聽着田采的話,忽然想起來了,然卻向他身邊那憋了一臉冤屈,正拭淚的姬妾瞧了一眼,忙道:“我想起來了,今日有事不便叙舊。娘子們若得閑,改日再叙。”
田采再次被打斷了話語,頓時明白這一次沈偃果真想起她了,隻是不願她的身世被人聽了去,于是便趕忙止了此語,含含糊糊地應對了兩句,便閉口不言。
沈偃卻不以此事為意,殷勤向郭霁笑道:“自回姑臧城,人事匆忙。本該拜望娘子,竟未得從容如願。日前因公務幾次到刺史府,還向都督打探娘子,誰知娘子都不在。昨日我還和秦參軍商議,要請都督宴飲,娘子一定賞臉同來,沈某不勝榮幸。今日與李長史他們幾個私人小聚,沈某不敢令人久待,就此别過,娘子毋以我為簡慢。”
郭霁亦含笑應酬,并與田采一同送了沈偃等人離去。
田采細細地在幾片斷簡上記下沈偃姬妾的尺寸,含笑道:“想不到沈司馬竟是個草莽英雄。如今這功業,許多世家子弟亦有所不如。可惜出身微末了些,否則等閑豪強子弟比不得他。”
郭霁便歎道:“你說的何嘗不是,若是豪族、世家子弟有這等功勞,可不是一個涼州都督治下一個一千石的司馬能打發了的。但即便如此,卻已是他拼勁全力換來的。世上之事不公,竟至于斯。可是榮辱盛衰又不是一成不變,誰知道今日的膏粱子弟,明日不落魄呢?又怎麼知道如今一個出身微薄的英才,他日不會别有天地呢?”
田采聽罷,似若有所觸動,拿着那斷簡沉默半日,忽然轉過臉來笑道:“你說的倒也是,人事有興廢,看人正該從長計議。你瞧見他那個姬妾了嗎?一看就是個市儈潑婦出身,誰知因為有些姿色,竟傍上了沈司馬。立時高人一等,頤指氣使。”
郭霁卻不願議人家内帷長短,便隻笑着“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那田采卻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道:“你别看她如今得意,我卻看出來了,沈司馬和她長不了。”
郭霁便笑道:“你怎麼知道人家長不了?”
田采卻十分笃定,道:“沈司馬什麼人,就她那樣的蠢物,怎麼配得上?若隻是蠢的話,謙遜些的話還好說。你看她趾高氣揚,不識眉眼高低,适才你也見了,她做出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沈司馬根本不放在心上。可見不過圖她姿色身子。以色侍人,還不知收斂,又能幾時?”
見田采笑得花枝亂顫,郭霁忽然就有點明白了田采的心思,卻并不點破,隻在心中暗暗歎惜。
秋風吹來,枝葉搖曳——流光年年,人間細事,可哪一件不是身不由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