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隆冬,白雪紛紛揚揚,彌漫了天地山野,十餘名着了素色大氅的男子不畏酷寒,冒着紛披的大雪在山谷中演練講武。越冬的鴻雁穿越萬裡彤雲、千山飛雪。為首一名男子四十餘歲的樣子,魁梧健碩,正拿着一根枯枝在雪地上勾畫城池圖樣,并意氣飛揚地向衆子弟演示守城、攻城之法。正講得起勁,忽聞雁鳴長空,于是停了手中動作,仰首觀望。垂落着貂毛的風帽中放出兩道光芒,那光芒滿是志在必得的占有欲,仿佛鹞鷹攫住了野雀的腳。其人身手不凡,一雙眼睛隻管随着迅疾飛逝的飛禽平移,雙手已經從身邊侍從手中默無聲息地取來了弓箭。
拉弓、搭建,箭矢連珠價攢出,不過一瞬之間,天空中傳來一聲接一聲的悲鳴,幾隻大雁應聲而落。幾名子弟先是驚得半日無聲,待醒悟過來,便一齊擊掌喝彩。
那男子卻搖搖手,制止衆人,目光轉向身邊侍從。
侍從會意,趕忙奔出,随着山塬起伏的雪野,一竄一竄地跌宕着跨越過層層障礙,去拾取獵物。不久便見那侍從一面向回飛跑,一面歡呼之聲從遠處傳了來。
“大郎君射藝精湛,一連打下了七隻鴻雁!”
衆子弟聽罷歡喜之色形于色,紛紛相賀。此時這男子不再制止,微笑之間也有了幾分自矜自豪。
衆人講演武、觀射雁,渾然未決谷口外馬車旁彼時正站立一男一女遙遙窺觀。
“從前聽過公孫伯善武功技藝無人出其右,今日一見,果真乃天下第一!”
身着黑色錦貂的韓懿啧啧稱歎,臉上現出無限豔羨向往之色。
顧繪素正迎着北風遙望,聽韓懿的話後,回頭抿嘴一笑:“難得韓侯也由衷欽佩個什麼人。伯善聽了,必然歡喜,定然要拉着你比劃比劃,一來二去,同氣相投,我倒沒必要跟着來了。”
韓懿便收了神色,笑向顧繪素道:“伯善如今定然恨我入骨,若無顧尚書指點,你就看伯善射雁那本事,隻怕我骨頭都剩不下。”
顧繪素便歎了一聲,延頸遙望,見公孫汲将那雪雁拿眼鋒一掃,便繼續聚攏子弟講武,便道:“韓侯謀斷籌劃也難有匹敵,為何如今非要得罪公孫一族呢?他們如今雖沉寂,然家族繁盛,你看今日情形,在孝中仍教導子弟,便可知也不過是暫時蟄伏。”
韓懿卻冷冷一笑道:“尚書所言,我豈不知?然那中壘校尉營的确卧虎藏龍,卻隻服公孫汲一人。我固然壓服不住,難道他們便控制得了?大将軍身居高位卻似無主野草,無謀無斷,不能識人,如今任用這些粗鄙貪婪的小人,借梁王而圖謀不軌。海西侯跋扈愚蠢、目光短淺,中常侍雖老謀深算,然既與這樣的人為伍,杜絕士大夫之路,又能有何作為?就他們,自然也找不出什麼人來控禦中壘營。既如此,你猜他們會怎麼樣?我若不提出打散了重新整合,勢必引發禍事。到時候公孫汲攢的這點人,隻怕要灰飛煙滅,還會牽連公孫伯善。彼時,就算梁略、邵璟……哼!也未必是對手!”
顧繪素便道:“我知道你的苦心,可是為何非要自己親自上書呢?安排别人進谏不是更好?那樣伯善也就不好怪你了。”
韓懿不由呵呵一笑,笑聲和着北風,突出一團一團的白氣:“這雍都城中,哪一個是傻子?朝堂進谏不比暗中籌劃,别說伯善,就是海西侯那個草包也能順藤摸瓜查出來是我讓人做的。與其讓他們查出來疑心于我,不如我自己堂堂正正進谏。雖說伯善怨我,将士不解苦心,然與大将軍和中常侍的關系自然也就緩和,留下這點餘地,保存有用之身,以圖他日。”
顧繪素淡淡一笑,道:“韓侯心思機巧,料敵如神,非尋常人可比。”
“什麼心思機巧?不過是被形勢所迫,不得不求生圖存罷了。”韓懿露出一個譏诮笑容,仰面直承冰冷北風:“大将軍背靠太後,聯合中常侍,衛将軍家功勳卓著,乃天子親舅,又有家世顯赫的邵璟為助。他們兩廂裡暗鬥,不肯輕易出場,便拿着我們這些馬前卒紮筏子、硬碰硬。若顧尚書處境如我,該當如何?”
顧繪素上下打量一番韓懿,露出一抹苦笑,道:“韓侯若是馬前卒的話,我又算什麼?隻怕連戰馬踩踏蹈藉的塵埃也不如。我如今的處境還不如你呢。你好歹有太後庇護着,有封地爵祿,還有代天子節制北軍之權,便暗中風雲對陣,也不能奈你何。可我呢?說是在東觀校書,其實不過是發配了。”
韓懿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道:“天子駕崩之夜,你既越過大将軍,先将消息放給衛将軍,他們能留着你,也不算毒辣了。”
顧繪素目視韓懿道:“梁王滞留京城,遲遲不肯歸國。悖逆庶人去後,中常侍便與梁王過從甚密。後來天子托孤,他又勾結大将軍。若韓侯與我異位而處,難道還有别的選擇?”
韓懿歎笑道:“顧尚書于迷霧紛纭中當機立斷,沒有絲毫遲疑,在下傾佩之極。若異位而處,我必做不到尚書這份果決!”
顧繪素道:“什麼時候了,你還能戲谑于人。”
韓懿似若無意似的長歎一聲,道:“其實你現在的處境也不是不能破局。”
“如何破局?”
“你還是該以女尚書的身份侍奉天子左右,或者到梁貴人身邊去。若在東觀留的久了,便成棄子了。”
顧繪素倒吸一口涼氣,道:“梁貴人何嘗不想在天子身邊安插放心的人,可如今太後也忌憚她。”
韓懿嗤笑一聲:“宜都郡君的女侄還能沒法子?”
聽聞韓懿提及姑母,顧繪素心中蓦地一跳,擡頭卻見韓懿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知他此言大有深意,便想再問得深些,哪知剛一啟口,尚未出言,一陣烈風吹來,雪粒揚起,便塞了她滿口,顧繪素忙用衣袖擋了臉。
待拂去了滿臉雪珠,正要再問時,卻見公孫汲那邊已經豎起了箭靶,公孫汲的一個子侄一連數次射中靶心,韓懿便借着這個機會,一躍上馬,拍馬馳去,同時大聲喝彩。
“虎父無犬子,公孫小郎技藝了得!平原韓懿仰慕得緊,特來拜會!”
彼時正趕上公孫汲五弟公孫安正有些心不在焉地拉弓搭箭,被韓懿這一聲大喝驚得手一抖,弓箭一齊落在了地上。公孫汲正引頸遙望縱馬于茫茫天地間,踏破風雪、匝地席卷白浪而來的一員飛騎,忽一眼瞥見公孫安之行,不禁微皺眉頭。
公孫安也瞧見長兄神色不豫,便趁着韓懿馳到面前下馬之機,悄悄拾起了弓箭。
公孫汲上下打量一番韓懿,隻見此人身着一身黑色貂裘,在凜凜寒風中依舊不掩光華,又想他近日所為,心中引為勁敵,隻是當着子弟的面不好發作,便隻微微一笑,與韓懿互行揖禮,同時開口道:“韓侯意氣風發、青雲直上,不辭公務繁雜,哪得閑空到我這偏僻鄉野來消遣時光?”
聽見公孫汲話裡有刺,韓懿便道:“日前京畿地流民叛亂蜂起,仆奉太後命前往桂苑迎接公孫娘子并兩位皇孫。途徑此處,聽聞公台避居于此,故來拜谒。”
公孫汲聽得“公孫娘子”幾個字,頓時默然,不似先前敵對。
悖逆庶人兵變時,身為東宮姬妾的公孫良娣在得知東宮欲舉兵叛亂後,派人傳遞消息到公孫家。彼時因公孫尚在宮中而公孫汲在中壘營,故而未能及時應對。然公孫家子弟還是聚集族中子弟于城中斬殺叛軍,與梁氏、蕭氏等一同依靠少量兵力呼應宮中平叛,終于等到邵璟率骁騎營挽救局勢。
而公孫良娣也在悖逆庶人退出宮廷時被追殺,依靠宮人的藏匿方僥幸逃生。
平亂後,天子得知公孫良娣的義舉,便命将已故蕭孺人所生幼子交由她扶養。年幼皇孫固然被貶為庶人,一年後方錄入宗室諜譜,而公孫良娣雖被赦免,也不得再用東宮封号,故被别養在京郊桂苑,号為“公孫娘子”。今春三月,先帝駕崩前夕又因邵璟及顧繪素等人所谏将悖逆庶人外室衛氏之子名列諜譜,人皆稱為“衛皇孫”。雖公孫萦如今褫奪了正式的命婦封号,二子亦無封爵,所謂養在郊宮,實同幽囚,然到底是皇室血脈,遂在京畿因乏糧而動亂後,派了韓懿等人前往迎接。因公孫萦衛女眷,另派宮廷女官顧繪素同往交接。
“公孫娘子并兩位皇孫就托付韓侯了。”
公孫萦乃是公孫汲最為看重的女侄,危難之際為公孫一族舍身入東宮,如今注定一生幽閉,孤苦伶仃,這令一生驕傲的公孫汲也不得不低下了頭。
韓懿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示好的機會,忙拱手應承道:“公孫娘子臨難有大義,艱難扶養兩位皇孫。韓懿有幸得以護送公孫娘子,不生榮幸之至。伯善放心,有我韓懿在,公孫娘子定然無憂。”
公孫汲歎了口氣道:“韓侯既接了此事,我還有什麼憂愁?隻是如今盜賊蜂起。從此處到桂苑仍有兩日路程,又是大雪封山。”
韓懿忙道:“這個不消勞心,我既得太後制命,出行之前便以暗中遣人去了桂宮保護公孫娘子并兩位皇孫。”
公孫汲雖未對韓懿消除戒心,然也不得不歎服其深沉缜密。又知韓懿此來絕非借公孫萦的安危向他示好,自然是有别有所圖。一面道謝,一面卻在心中衡量揣度起來。
韓懿見天色不算早了,又是大雪紛飛,便不在遲疑,向着心事重重的公孫汲道:“仆知公孫郎君仍在丁憂,本不該相擾。然如今形勢如亂麻,并無一人可解。故而冒昧來求伯善,願伯善以大局為重!”
公孫汲自然不肯輕易應許,便一笑道:“韓侯為太後之戚而梁氏之友,何其貴幸,何事能令韓侯為難?我乃丁憂之身,無官無職,唯日日帶子弟隐居此處,讀書習射而已,又有何能可為韓侯效力?今仆服喪之身,杜門茹素,不能接待貴客,天色已晚,前路艱辛,還望早投驿站,不辱使命!”
見公孫汲斷然以拒,韓懿無法,便道:“若是别事,不敢煩擾伯善清淨。然中壘營之事棘手,唯有伯善可解。”
公孫汲心頭暗恨,神色卻從容,擺手道:“我雖蒙先帝恩身任校尉,然中壘營乃朝廷之中壘營,非某人之中壘營。我如今遵制解職,不敢過問朝廷要事。”
眼看公孫汲絕無松口的可能,忽聞身後馬蹄踏雪,飛馳而來,韓懿與公孫汲等人遙相瞻望,卻見馬上一個女子,迎着凜風,英姿飒爽。
公孫汲隻覺馬上身影十分熟悉,近了才看清是許久未見的顧繪素,他因父親逝世,家族蟄伏而冰封的心不由一陣感慨悲怆。
自今春見顧繪素受命于宜都郡君,向公孫汲密授機宜,又在其父葬禮上吊唁得以一見之後,今日是二人第一次相見。
當初相識,父親公孫尚位列三公,長女乃是太子妃,自己也是北軍五營之首的中壘校尉,身兼侍中之職,有出入宮禁、與聞機要之便,公孫一族枝庶繁茂,赫赫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