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得也不是全然沒道理,這樣的人我還真見過。我族中有個兄長,心中眷愛一個女子,然為世不容。便隻好人前冷落。哎!此情令人唏噓。”
“可我聽人說顧尚書與邵仲郎年少相識,那為何當初邵二不肯娶顧尚書?”
“呸呸,你個笨坯!自然是門第不許。邵二出身何等高貴,清平縣主怎肯獨子娶個空有聲名的破落舊門?”
“哦,還是你想得周全。”
“什麼周全?聽聞邵二從前所娶的身份還不如顧尚書呢!”
“那可奇了。”
“瞧瞧你們幾個,正事全然忘了,竟說些無聊的陳谷子爛芝麻!我實話和你們說了吧。許侍史近日隻怕進不得宮了。”
“為何?快說說!”
“她被人打啦!臉上都被抽了兩鞭子!好不凄慘!”那人又是故作神秘,又是快意地說道。
“誰敢打她?再不濟也是供職宮中的女官。何況她還是海西侯的人!打狗還得看主人呢!”其中一人情急之下也不知避諱了。
“你急什麼?就這麼口不擇言的。快說是誰打了她?”
“你們肯定猜不到……”那人緊窄了喉嚨,卻又按捺不住地興奮的聲音隐隐傳來:“前日夜裡……”
郭霁屏住了呼吸要聽,卻聞曲折廊外花木繁茂處有腳步聲傳來,此時要躲已然來不及,便故意轉身向聲音來處大步迎上去。
剛轉過長廊,見來人是梁貴人手下的小宮人。
那小宮人見了郭霁趕忙上前道:“郭女史你哪裡去了?貴人正四處尋你呢。”
郭霁一驚,道:“貴人有何吩咐?”
小宮人道:“太後宣貴人到北宮去觐見,貴人命你與胡女史一并跟着去。”
郭霁聽罷,不敢耽擱,匆匆跟着去了梁貴人居處,卻見梁貴人已挽了發髻,簡單插了素銀钗環,穿了常服,端坐席上等待準備辇車。
雖然太後特命她乘步辇,然她至北宮數百步便下了辇車步行。
待通傳進入北宮偏殿,梁貴人等卻見郭述也在,便先向太後行禮。
待郭述早上前行禮,梁貴人起身相扶,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你這二年常常出遊在外,許久不得相見。好容易回來了,也不去看我。這一向可安好?”
郭述款款回道:“勞貴人惦記,我自還京以來,感染風寒,拖了許久才好,不敢入宮觐見貴人,萬望見恕。”
梁貴人便親自将她送回坐席上,這才歸于自己坐席。郭述隻垂首立于席旁,待梁貴人好才入座。
宮人們便魚貫而入,将美酒佳味分别奉于各人足案上,太後與梁貴人等便飲酒。郭霁等人便在各自女君身後跽坐陪侍。
敬酒已畢,太後卻歎了一聲道:“棠棣,你這一次回來可不要再出京了。我聽她們說你在外遇賊,十分兇險。好端端的一個貴家婦人,為何偏偏辛苦跋涉?我這二年大不如從前,每覺孤獨,你若能常進宮來陪我坐一坐也是好的。你偏偏不到我跟前來,怎不令我傷心?”
梁貴人聽見太後這樣說,不禁将目光轉向郭述。陳太後說的委婉,可是她卻心知肚明。
自郭氏傾覆後,獨留下郭譽一子一女未被牽連。郭述雖蒙太後恩寵,卻終究失了勢,又成婚多年無子,在梁家十分艱難。梁貴人雖也擔憂梁氏嗣子無後,卻不願輕易插手兄長家事。然柳夫人數次入宮訴說對于梁略無子的不滿,她也無法,隻得命郭述入宮,百般譬喻。此後郭述便常出京行遊,分明是躲着梁略。
今聞太後如此說,又念及郭述曾在梁氏最艱難時不離不棄,梁貴人也于心不忍。可是父親臨決之際,她也蒙天子恩許探視,親眼見父親拉着梁略之手不肯放,命其納妾生子,以續宗祧,又令她難以釋懷。
猶記得一生威重的父親泗淚橫流,道:“我父子起于邊境,半生縱橫,知男兒重信,諾不輕改。然臨危死戰,上陣仍須父子,打虎還當兄弟。你年過而立,尚無子嗣,何人可依?大丈夫行于世,當懷大志,不顧小信。生離死别,我無他言,唯望你以子嗣事為念!”
一向不言不說的父親如今終于說出了心中所願——當懷大志,不顧小信!
眼見父親雖氣若遊絲,目光漸趨渾濁,卻殷殷企盼。梁略身為人子,實不能不答應。
直至他點了頭,父親方咽了氣。
葬禮之後,天子下诏梁略承襲父始興侯爵,不許去職丁憂,彼時郭述歸來奔喪,親自将外室接于家中,并收養其女。
此後郭述居于洛陽數月,年後方回。隻是一直深居簡出,并不曾入宮來。
而如今朝中局勢微妙,實乃多事之秋,陳太後想必也是直到如今才得空宣郭述入宮。
郭述卻目不斜視,隻瞧向太後臉上戚容,勉強笑回道:“妾愚鈍無知,傷了太後的心。不過路上遇到幾個毛賊,況有梁略所遣家仆跟從,妾毫發未傷。蒙太後擡愛,不勝其愧。”
陳太後這才點了點頭,又指着郭述向梁貴人道:“你不知道我的心,我初入宮時,不得先帝寵愛,諸姬并公主宗女皆欺我,唯她外祖母平邑大長公主憐我無寵,待我親厚。她母親也是在我身邊長大的,承歡膝下,同你當初在我身邊也差不多。你我久居深宮,寂寞孤處,連母家人也少相見,不得叙天倫之樂。歲歲年年,也難得有個能說話的人。若棠棣常來,我固然有個安慰,你也有個陪伴。這次你可幫我勸住了她,不許她再出去亂走。”
顯然陳太後已知郭述為何出京,又實不能制止梁略子嗣事,故而如此說。梁貴人知道太後這話的份量,當即躬身稱諾。
陳太後見此放了心,才露了笑容,問梁貴人近日身體如何,又說先帝诏命三月服除,今已一年有餘,身為天子生母,何必如此寒素。
如此寒暄一番,方命梁貴人推薦個得力女官給自己。
梁貴人回道:“太後母儀天下,身邊所用之人該揀拔天下賢淑才德女子才是。妾身邊那幾個,資質弊陋,豈堪太後驅使?”
陳太後笑道:“你太過謙了,我可知道你最會調教人。日前見你那裡的一個宮長來回事,敏捷爽利。你放着這些聰敏女子,舍不得給我吧?”
見太後這樣說,梁貴人見太後言辭歡愉,便示意身後一名女子到太後前行禮,又道:“太後所說的可是她?”
太後相看一番,道:“就是這女子,模樣好,行事也周全。叫什麼名字?年齡幾許?”
那女子看向梁貴人,随即向太後欠身回道:“奴婢孫氏,小字阿惠,年已二十三。”
太後點頭微笑,道:“這女子就很好,你怎麼不肯給我?”
梁貴人道:“此女雖然還算伶俐,然年齡太幼,且文墨上不算通,不能勝任女尚書一職。太後執意要給妾體面,且萬不敢辭。太後厚愛,月前賜女史并女侍史數人。其中有一許氏,三十有餘,文墨極好,若以她侍奉太後,也等同于妾自侍奉太後。”
太後聽罷,想了一想,道:“就這女子吧,我看她好。明日便過來!”
見太後執意要梁貴人身邊的心腹,郭霁不禁暗察衆人,卻見梁貴人與孫蕙幾不可察地目光交織,她便也猜太後是故意要剪除梁貴人的羽翼。
梁貴人不能不答應,當即命孫蕙謝恩,此後照舊說說笑笑,承奉太後。
說話間,忽一個宦官領着天子身邊的小黃門匆匆跑進來,行了禮,便向太後回道:“今晨幾個谏議大夫并議郎打了起來,連沒輪值的衛士也參與了。南宮衛士令得陛下之命,将參與者皆逮捕入獄。如今陛下不知如何處置,遣人回報太後,請太後示下。”
太後歎道:“既是陛下身邊的大夫議郎,鬥個毆罷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便讓陛下找那幾個中書、谒者們商量着辦吧。”
小黃門便躬身道:“陛下說如今大将軍不在,一切事須問過太後方可行。且這些大夫、議郎是在司馬門外私鬥,非一般鬥毆,故而請太後示下。”
一聽司馬門,太後不由皺眉道:“到底為什麼要動手?連司馬門都無視了嗎?宮中衛士令是如何作為的?”
小黃門十分為難,見太後逼問得緊,方道:“據說這些人是為了‘梁王就國’之事各執一詞,後來不知怎麼就打起來了。”
“混賬東西!”太後勃然大怒,道:“天子的親兄弟要不要就藩,豈是他們這些四五百石的郎官們所能置喙的!”
見太後動怒,梁貴人并郭述等人皆起身肅立,斂氣屏聲端。
太後年高,不耐操心,當即揮揮手命那小黃門出去,沉默半日,方向梁貴人等人道:“罷了,歸坐吧。這些朝臣從來不省心,梁王之國一事鬧得沸沸揚揚。他們各自請了說客來,近日我耳根子都磨出繭子來了。如今大将軍不在,他們鬧騰的更厲害。陛下年幼,可讓我們母孫二人如何是好?阿暄,你從前在我身邊時,處事機敏,天子也是你的兒子,你說如何是好?”
梁貴人聽罷,打起十二分精神道:“太後謬贊,當日我在太後身邊,年幼無知,些微後宮之事,偶有言中而已。如今事關宗廟社稷,妾愚鈍,不敢妄言。”
見梁貴人乖覺,太後頓了一頓,又絮絮叨叨:“哎!先帝何等英明!那時他們哪裡敢這樣?如今欺負我們孤兒寡母的,如何是好?今日他們敢逼迫梁王之國,明日就敢逼我這老媪!大将軍如今不在,可梁略也是先帝留下的顧命大臣,這時候為什麼不出來說話?”
見太後特意提到梁略,梁貴人不敢說話。
郭述見此,略一沉思,便笑着回道:“太後忘了?大将軍東征之前,命梁略巡邊去了。”
太後這才想起陳勳臨行前特地與中常侍曹允部署朝中事,為防備梁氏,特将梁略調出京城,于是便不言語。
她既不言語,旁人察言觀色,小心翼翼,更不敢出聲。
郭霁一直冷眼旁觀,此時便悄悄膝行至梁貴人身後,低聲數語,又悄悄退後。
太後卻已瞧見,便向梁貴人這邊看來。
梁貴人見了太後問詢之色,忙回道:“先帝英明,留下股肱忠閑以輔佐幼主。今大将軍親征,梁略巡邊。然太尉姜策仍在京中,且最娴熟政務,先帝亦贊許他處事公正、行事謹慎。我等深宮女流有何高見?太後若難以抉擇,可問姜策。”
太後聽罷,微笑颔首,瞧向郭霁,道:“這是哪來的女子,倒看着有些面熟。”
梁貴人便回道:“她是新選來的女史,數年前也曾得見太後。”
太後微微詫異,道:“那是誰家女子?”
梁貴人示意,郭霁便即起身,行到堂下,向太後叩首行禮,道:“臨華殿女史郭氏叩拜太後,願太後萬年!”
太後便命其擡頭,細瞧了半日,道:“你也是郭家的女子?”
郭霁一時噎住,然太後問話,她稍作停歇後,便從容回道:“妾乃罪臣郭象之女,蒙太後、先帝恩典,苟活至今,供奉宮廷。願肝腦塗地,以報主恩!”
太後沉默半日,方道:“難為你想得周全,好好侍奉你們貴人,方不辜負先帝之恩。”
郭霁隻覺棘刺紮心般心酸痛楚,恍似血沫子都湧上咽喉了,口中卻言辭清朗,毫不遲疑:“謹奉太後教令,不敢有違!”
雙手垂在膝上、本能地捏着衣角的梁貴人淡淡向郭霁臉上一瞥,隻見春日的陽光照進大殿來,分明照見這個遭逢家門巨變的女子,一臉的波瀾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