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間外突如其來的風平浪靜,透着些許不同尋常的意味。不知道照舊大吃大嚼的邵璟是何感性,郭霁隻覺一陣莫可名狀的空虛。
爐上的酒煮的久了,咕嘟咕嘟沸騰,伴着樓外的呼呼夜風,一下一下地,重複而又單調。倒不如無聲無息的好,反添了寂寥。
她聽了強壓下心中不安,一派如常地笑着打破了令人不耐的沉默,道:“本想好好給你補個生辰,誰知竟被如此攪擾。今日天晚了,不如我們各自散了,改日再叙。”
邵璟卻将手輕舉,制止了已經起身的郭霁,道:“既來之,則安之。以是非輕重煮酒,以成敗高下為樂,豈不美哉?”
郭霁與他相交數年,曾見他風雨如晦不改色,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區區此情此景,自然安之若素。她見此,心下亦稍安。
隔間外傳來幾不可聞的人語聲,随即兩下指扣輕響打斷了二人交談。孫邑沉穩不變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羽林中郎将請見将軍!”
郭霁聽罷,頓起缭亂,看向邵璟,下意識地輕搖螓首。
與邵璟自是正大光明、清清白白,而她也不再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郭家貴女,抛頭露面早已習以為常。因在梁後身邊,與士大夫遞送傳話也已等閑視之。然而今日,到底是怕孤男寡女夤夜相對為世所譏,還是因為别的緣故,她想不清楚。
可是邵璟卻似若未見,随口向門外吩咐道:“中郎将枉駕相存,還不快請?”
他一面說着,一面似乎不情願地起身欲迎,郭霁無法,也隻好跟着起身。與此同時,門已被推開。梁武與董甯已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就在櫊門開啟的瞬間,郭霁透過門隙,遠遠瞧見有随從肅立門外,人數不過數十,個個屏氣斂聲,似無聲息。若非門扉開阖,隻怕室内之人想不到門外竟有這些人。
他們雖無聲息,卻有令人恐慌的震懾力。這大概就是适才她雖不目見耳聞,卻莫名不适的原因。
想不到昔日放蕩不羁、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禦下之嚴竟至于此,這是當初常常與之一同遊處的郭霁所沒想到的。
“阿兕,還不與梁四公子、董六公子相見?”
邵璟溫和似水的提醒落入耳中,原來邵璟與梁、董二人已經按照主客尊卑行禮厮見了。郭霁随即揮開了聯翩浮想,不動聲色地上前與梁武、董甯互相見禮。
郭霁上前行禮,神情意态盡皆自然,并無絲毫異樣,可是心中全全然不是如此。
這是自她河西歸來後第三次見到梁武。前面的兩回,一回是渭北民變于紛亂中猝不及防的偶遇。他緊緊拉着她,逃出了重圍。可那時他一身厮打後的破爛缁衣,滿面污塵還帶了傷,又有梁略在前,耳目無數,匆匆一面,何曾細看。再一回,便是中秋前的宮變。那夜,她懷揣加蓋了印玺的诏書與骁騎營的虎符,去叫宮門。其時形勢混亂,敵友難辨,他不肯放行,直到逼着她拿出了诏書,仔細辨認确為天子筆迹後,這才放行。既确認了她的身份,他不複之前的鐵面無私,親自送她除了司馬門,又派了兩名果敢衛士一路護送。熹光幽微,模糊了他的面容。而危急之際,連道别都來不及。
她在飛馳的馬上,想起這相隔數年的兩次分别,每一次都是生死福禍難料,想起往日之情,一陣悲怆油然而生。忍不住回望的瞬間,卻隻見緊閉的司馬門,厚重如山……
倒是今日的這一回,才算得上真正的重逢。她近距離地暗中打量,卻見此前倉促相見時覺得一如既往的英俊倜傥面孔,其實細看之下,已添了幾道細微傷痕。就連如昔驕狂的目光,也掩飾不住的幾重風霜。
彈指一揮五六載,他也不過才二十三歲年紀,原想着做了公主夫婿的他别來無恙,卻不想他們都改變了舊日模樣。
她心裡說不出的難過,臉上卻笑靥如花。
梁武到底有幾分自持,雖是目光流連,卻也不過規規矩矩行了禮,并未多言。
可是董甯是個心直口快的,多年不見,乍然重逢,當即向郭霁道:“郭娘子這些年可好。當日我都以為你活不成了。梁四為了你也差點沒了命!”
“董六你胡說什麼?”見董甯不像話,梁武沉下臉來制止道。
董甯一向目中無人,卻獨怕梁武,此時知道自己犯了錯,不禁目光瑟縮,讪讪地笑了。
郭霁卻被此言所驚,再忍不住向梁武臉上一瞥,然而終于又将目光回落,笑着向眼前的董甯道:“勞董公子惦記着,留了一條命回來得與故人重逢叙舊。”
董甯看了看梁武,卻見他面沉如水,于是打個哈哈略作寒暄别閉了嘴。
對于梁武與郭霁乍見的情形,邵璟卻視而不見,隻看着孫邑派随從喚了酒人保擡了了新的坐席與足案,添酒回燈,陳列羹肴,方從容延請二人入座,按着慣常禮儀勸酒,一切如常。
“不知中郎将及董衛士令到此,怠慢了。二位且飲薄酒!”
以邵璟的功勳、地位以及因此而自帶的無形氣場,雖是随意寒暄,衆人往往被其懾服。然梁武卻絲毫不受半點壓制,雖是端坐,身姿卻說不出的率意随性,先是随着邵璟飲了酒,又笑道:“右将軍此言謬矣!适才我與公孫家的羔羊談笑半日,也沒見将軍遣個人命仆登堂拜見。”
梁武如此咄咄逼人,若換個人,如邵璟這般身份的,隻怕臉上就挂不住了。可邵璟竟似乎渾不在意,一笑道:“中郎将察納賢士,某怎好擾了雅興?”
梁武見邵璟并不受激,城府之深竟在意料之外,這倒與他道聽途說的邵二大有出入,便多了幾分敬意,再投過來的目光便和緩許多,語氣也松動不少,谑笑道:“右将軍何乃太謙!自将軍踏入這‘長流館’,這其中的——别說是人,就是一隻蚊蚋,隻怕也了如指掌。将軍從前骁騎營的追随者,從河西帶來的猛士,就不贅叙了。但就身邊這位近身鐵衛,雖不在軍籍,可是将軍所到之處,他不但防得連個蒼蠅也無縫可鑽,隻怕網絡天下信息,也無人出其右啊。我還聽說将軍身邊有個忠仆,雖其貌不揚,卻最善交遊。無論男女老幼,一旦交言,無不親之愛之。就沒有他摸不清的境況。将軍手下人才濟濟,我這隻蚊蠅,早就無可遁形了。”
聽見此言,郭霁便知說得是常樂。她倒是深以為然的,當初在姑臧城,她便親見常樂與市坊裡巷衆人談笑無忌,甚至操着姑臧鄉音,有如世代定居之故老。
見梁武诙諧中帶着擠兌,擠兌中卻又帶着贊譽,邵璟卻不為所動,之淡淡一笑,道:“骁騎營乃天子之骁騎營,非某人之骁騎營。我自卸任以來,與其并無瓜葛。中郎将不可言語不慎。”
梁武卻瞟了他一眼,哈哈大笑道:“我不過說将軍風度過人,世人皆傾倒仰慕。将軍何必慎重若此?”
郭霁從未見過有人在邵璟面前如此言行放肆,不覺捏了一把汗。别說梁武了,就是他兄長大将軍梁略,無論是從前還是如今,與邵璟雖則交誼深厚,卻未曾稍有不敬。見梁武如此,她不禁想起适才邵璟所言“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算冤枉了他。
邵璟倒看不出愠怒之色來,照舊飲酒,隻是一言不發。梁武被晾在那裡,卻也滿不在乎,自取了匕首,割了鹿肉便大快朵頤。
反而是一向粗疏的董甯,倒覺得不自在,不覺看向郭霁。
郭霁無法,歎了一聲,向邵璟道:“雖說邂逅梁四公子高情雅緻,然阿兄明日還要入宮議事,不可再飲,以免誤事。”
邵璟瞧了郭霁一眼,把玩着酒杯笑道:“阿兕,世上豈有酒誤事,隻有人誤事罷了。”
郭霁一面勸着邵璟每一面卻眼觀六路,分明看到梁武的面色冷了下來。到底都是梁後看重的人,鬧僵了倒不好。
她隻好起身上前,親手奪過邵璟的酒杯,和言相勸:“阿兄海量,自然誤不了事。可如今阿兄與梁公子、董公子盡一杯,我就得陪一杯。難道我也有阿兄之量?”
梁武的臉色更加難看,卻堆出一抹冷笑來。
邵璟目光一飄,當即笑着擲杯,向梁武等笑道:“本拟千杯醉笑,誰料小女子掃興。既如此,我們改日再叙。”
他一向我行我素,何況今日已算給足了梁武面子,此時再不虛禮,起身便拉着郭霁欲去。
郭霁一向得邵璟禮遇,除卻當初涼州遇賊險些被丢進滔滔水中那次,他不得已而抱持同乘外,即便同乘一車,共處一室,也不曾肌膚授受。不曾想今日他一改往日,在梁武面前毫不避嫌,徑直來拉她的手。她心中又驚又惱,又羞又急,便欲奪手甩開。哪知他早料到了似的,一隻手如鐵鉗,竟牢牢抓住了不放。
郭霁不便當衆發作,便回頭笑向梁武等辭去。卻見梁武臉上已然青筋暴跳。
她尚未反應過來,那梁武已一躍而至面前,雖臉上怒意未消,卻也以僅存的克制硬擠出一點笑來,向邵璟道:“郭七娘子乃我阿嫂之妹,我們有親戚之誼。今日既遇之于郊野,不該令外人帶走了她才是。請右将軍放手,我也好向我兄嫂交代!”
邵璟上下掃了梁武一眼,似笑非笑道:“多年之前,我與阿兕兄長是過命的交情;涼州數年,我與阿兕情誼之深,不下于你的親戚之誼。你要向你兄嫂交代,我何嘗不須向她兄長交代?”
梁武聽罷,卻紅了眼,壓低聲音咬牙切齒說道:“右将軍果真義薄雲天!既如此,我們也不必揣着明白裝糊塗。數年前我與阿兕的情形,你親見親曆。我為她抛舍父母前程,你見過。返京後我差點為她喪命,你想必聽說過。我謝你數年照拂阿兕之情,可你不該當着我的面與她拉扯!”
此時董甯也看出了雙方的劍拔弩張,生怕鬧出亂子來,慌忙上前拉住梁武,道:“四公子,我們回去吧。今日的事,從長計議!”
梁武正一腔幽憤無處宣洩,登時怒發沖冠,向董甯吼道:“也有你插嘴的份?滾開!”
董甯眼含畏懼,遲疑了一下,終于松開手,垂首退向一旁去了。
梁武數年塊壘,一朝難消,眼中再無旁人,轉向郭霁,神色溫柔,道:“阿兕,你跟我走,我送你回去。”
郭霁也似忘了身外事,身外人,隻向梁武臉上看了半日,心中往事無數,悲苦交織,恍如數千萬雪花天幕下,紛紛揚揚迷人眼,亂人心。
但衷腸有感,五内雖結,心頭是心頭,眼前是眼前,她瞧着他面上滄桑早非昔日,忍了淚,笑道:“梁公子,你适才說你……為我……差點喪了命。其實這些年,我也幾度生死。能活着回來,已是僥幸。既然都曾置之死地,便該善待餘生。歡悲憂懼、死生離合,無非是命,‘此皆人之所不得與’。與其困于泥塗,不如各自曳尾于江湖。”
梁武聽罷,心中茫然,郭霁便趁此時抽身而去。若是常人,自然灰心認命,但他性情特異,迥非常人,眼見郭霁隻餘背影,忽一個箭步追上前去,與此同時,長劍在手,攔住去路,目光森然,語氣凜寒,向邵璟道:“你若敢帶了她去,我如今雖不能奈你何,但總有一日,必報此怨!”
眼見梁武如此無禮,郭霁隻怕激怒邵璟,向着邵璟,怯怯懇求:“阿兄……”
邵璟卻隻是向她低頭一笑,目光轉向面露兇光的梁武,掃了掃那把寒光利刃,如山如淵,淡淡道:“好小子,我等着你報今日之怨。不過你别忘了,如今你是什麼身份?還是你這麼快就忘了‘延慶坊’的事?”
梁武聽見“延慶坊”三個字,忽改了從容矜持,一半的面頰都抽動起來,饒是他生的英俊,卻也觀之可怖,顯然憤怒嫌憎已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