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不知“延慶坊”三個字有何魔力,竟令至少一向人前散漫不羁的梁武恐懼憎惡一至于斯。她百思不得其解,不由看向邵璟,卻見邵璟也一改素常的漫不經心,面目肅然,直視梁武。
“中郎将,你心裡沒有長公主也沒什麼,甚至以你梁家如今的權勢,就算她是公主,你有了别人,她也動不得你絲毫。可是,你不能用得着她時虛與委蛇,用不着她時,棄置不顧!”邵璟語氣漸漸不善,說到這裡,更是一字一頓道:“她到底是先帝之女,當今天子親姊。你到底是臣子!”
梁武的長劍咣啷啷落在地上,面如死灰,黯然垂首。
他再次擡起頭來開口時,神色、語氣都再次恢複了那個驕矜的少年郎君模樣,皺皺眉道:“你替她不平?”
邵璟心中不禁有氣,卻忍不住發笑,道:“你們夫婦的事,我何必不平?隻是,别因為你們的一時閑氣,害了他人一世性命!”
梁武仰首望空,冷笑兩聲,道:“難道是我害的嗎?”
邵璟見他心如頑石,并不多言,腳尖輕踢,落在地上的長劍已然在手,他舉起長劍,凝視許久,道:“好一把寶劍!可惜!可惜!”
衆人尚不解何謂“可惜”,他手腕輕輕一挽,手持劍身,将劍柄遞出。
梁武遲疑了一下,伸手去接,見劍身完好,并無異樣。
當此之時,邵璟已拉着郭霁出了門,下得樓梯去。
孫邑自然亦步亦趨,隻是随後一群着了便裝的侍從,竟平白地不知從何冒出來,一個個越過梁武的人,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梁武不禁愕然,向董甯招招手,道:“你說他怎麼能悄無聲息地藏了這些人?”
“到底是邵仲郎啊!”董甯一臉豔羨的說。
“要不,你跟着他去?”
“四公子太小瞧我阿甯了。我董甯生是梁四公子的人,死是梁四公子的鬼!”
董甯向來以梁武馬首是瞻,如今見梁武灰心,自然全心哄他。
梁武見董甯無論何時皆不離不棄,心中不忍,遂收了一臉衰頹相,倒似全然忘了适才的悲歡,持劍斜批,假意要去砍他。董甯見梁武回心轉意,心中歡喜無限。
哪知二人正笑鬧間,嘩啦啦一聲,梁武手中長劍已斷作三截。董甯看得目瞪口呆,一時說不出話來。
梁武手持劍柄,瞧着隻剩一寸見長的劍身,苦笑着搖搖頭,道:“他倒是沒趕盡殺絕,在阿兕面前留了餘地。”
董甯漸漸回過神來,知道梁武這次兩面遇挫,非同小可,當即道:“四公子英雄了得,何必灰心,四海之内,盡是芳草。待我四公子功成名就,邵二算得了什麼?又何愁無佳人相伴!”
梁武本是在董甯面前強顔歡笑,然心中悲痛,實不可抑,便借着那點酒勁,趔趄着腳,仰天長嘯,決絕而去。
門外的侍從也不知是見慣不怪了,還是訓練有素,目不斜視地跟着扈從而去。
月光如洗,長空似海,秋風漸歇,秋草蛩鳴,冷露無聲,濕了人心。
郭霁望着斜光籠罩下的夜空呆了半日,忽覺手還握在邵璟手中,本能地向外一抽。
本以為還要費一番氣力,然而這一次,并沒怎麼用力就松開了。
“阿兄……梁武已經走了!”郭霁的情緒甫經大起大落,此刻尚未完全緩過神來,目光如泣如露,卻本能地紅了臉。
邵璟莫名地瞧了她半日,忽然露出恍然之色,道:“你的意思是……”
郭霁神情有些閃躲,婉轉垂首,道:“多謝阿兄為我解圍。從前隻見梁武恃才傲物,實沒想到竟狂妄至此。”
邵璟便帶着哂笑點頭歎道:“那是在你面前有所收斂罷了。除梁家蒙難之時不得不低頭外,其實他從來都是如此。”
郭霁不禁驚詫,想想卻又覺得亦在情理之中。
邵璟卻端容俨然道:“梁武行事是有些手段的。征伐作戰果決勇悍,殺敵務盡,不留活口。隻是做事太過狠絕,為達目的,不計後果,恐贻禍患。”
“他專擅貪功,我也有所耳聞,太後也為此發愁。”
“你說得不錯,一切征伐,在兵在武,卻更在情勢人心。這固然樹敵結怨,卻并非我所說的狠絕?”邵璟見郭霁一臉不可思議,便搖頭歎息道:“殺降不祥,兵家大忌!”
郭霁大為震驚,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邵璟便看向她,緩緩道:“攻伐征戰,從來都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故而欲要取勝,無所不用其極,亦無話可說。即便是殺降、屠城,也不可一概而論,然其中又有情非得已與天性噬殺之别。”
郭霁倒吸一口涼氣,一時從頭涼到腳,半日方道:“梁武是情非得已嗎?”
邵璟搖搖頭道:“算不上天性噬殺,卻不知是不是真到了情非得已的地步。”
郭霁默然無語,隻覺天旋地轉,平生所受之教,盡皆毀棄,自幼秉承之訓,全然颠覆,心口噎堵,半天方吐出一口氣,許久方道:“阿兄……你……”
“我有沒有殺降、屠城?”邵璟看她臉色慘白地點頭,又是哀懇又怕失望的神情,心中憐惜,便笑道:“阿兕,凡是征伐,皆是殺戮,我亦不可避免。可是有些事,我還不屑于做!”
郭霁頓時松了一口氣,忽又湧起一陣疑惑:“阿兄,‘延慶坊’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梁武一聽,猶如見了蛇蠍?”
邵璟沉默良久,道:“你還記得梁武此前為女色迷惑嗎?”
郭霁點點頭,道:“是,當時阿兄說‘醉生夢死,迷惑的未必是自己’雲雲。難道梁武沉迷女色不是為了麻痹仇敵嗎?”
邵璟笑道:“你未經世事,自然不懂。雖是逢場作戲,到底藕斷絲連。梁武那個不成器的,本是迷惑人,哪知一時不慎,竟緻一個女子有了胎孕。”
郭霁聽得半懂不懂的,卻也鬧得臉紅到了脖子根,多虧了月色氤氲、秋意寒涼,掩蓋了羞怯,漸消了窘迫。
郭霁穩了穩心神,問道:“東窗事發了?可是怎麼就沒了性命?”
邵璟神色轉為恻然,許久乃歎道:“自然是永安幹的好事……一屍兩命!”
“啊?”郭霁不禁驚呼出聲,臉色頓時驚得慘白如紙。
“阿兕,你不是想知道除了太後,誰還操心你的婚事嗎?”
郭霁忽然明白過來,道:“是永安長公主嗎?”
“她來找過我,千叮咛萬囑咐,令我速速給你尋個夫婿。”
郭霁忽然笑了,目光炯炯,道:“阿兄是要告訴我,她會向我動手嗎?”
“永安本心其實沒那麼可怖,隻是蠢得可怖了。”邵璟長歎一聲,望向無邊月光,道:“可是梁武憑什麼就能借着她渡過難關,卻又過河拆橋呢?”
“可是,阿兄,那是條人命呢。”
“那自然是永安不對,可她原本就是要個面子,哪知梁武鐵了心不肯給。她自恃公主之尊,咽不下這口氣,竟至于鬧得一發不可收拾。”
“阿兄,我知道了。”
郭霁瞧着遠侵天涯的芳草,在月色中朦胧成雪白沙汀,隻覺那冷浸浸的滋味,難以言表。
“阿兕,你别怕。我在,沒人敢動你!”
她隻覺這一晚曆盡悲歡起伏,凝結在心,淤塞不通,實難承受。好在有邵璟的這一句話,剛好借此痛快地哭一場。
月照中天,清冷無聲;人生世間,聚散無形。
邵璟默默看她無聲掩泣,想去勸慰,可是話到嘴邊,終究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