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興元年的深秋之夜,當邵璟遠遠仰望山崗之上的荒涼孤墳時,身後的郭霁看着馬背上的邵璟被月光彌漫的身影,心如流水,流經紛拂往事。
她到底與邵璟相識多少年了呢?是從什麼時候起,他不再是别人口中的那個邵二,真真切切地走進她的生命的呢?
秋夜何其安靜,隻有馬蹄的達達聲次第響起,最是沉澱人心。就在這樣的情形下,關于邵璟的許多模糊記憶也漸漸清晰起來。
她識得邵璟時,大約有七八歲年紀,那時候她兄長郭律與他交好。他們好到什麼程度呢?郭霁記得兄長曾說“此為莫逆之交”。她覺得疑惑,便反問何謂“莫逆之交”。
她那溫潤如玉的兄長彎下腰來,笑着刮她的鼻尖,道:“阿兕,那你先說何謂‘莫逆’?”
她想了想,道:“‘莫逆’,當然就是從無違背的意思。”
兄長點點頭,道:“那莫逆之交自然就是二人一見傾心,志趣相投,從無一絲不洽。”
她便仰臉笑起來:“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那個莫逆之交一來,阿嫂便要皺眉頭。叔母也說,年少君子哪個不慕佳人淑女,怎麼我家二郎好端端地和個男子情意綢缪的。一年到頭都在外征戰,好容易回來一趟,放着嬌妻不管,倒去找個男子,也是天下奇聞。”
見她天真無忌學人言語,兄長朗聲大笑,轉身就把這話傳述給了他那“莫逆之交”。
所以當邵璟來郭家見到在大樹下獨自和了泥巴,爬上樹要把鳥窩糊死的郭霁時,便負手立于樹下,仰頭看了一會,問道:“是你說我和你阿兄‘情意綢缪’的?”
郭霁吓了一跳,透過樹叢往下一瞧,見是個陌生男子,急急忙忙将泥巴扔進鳥窩裡,驚得雛鳥一陣驚恐啼鳴,這才慢條斯理地爬下樹。
她自小不愛熱鬧,來了人也不上前厮見,卻也不怕人,站在邵璟面前便是一通打量。
十七八歲的邵璟,還沒有如今的奇偉凜然、恢弘氣度,卻是難得的身姿挺拔,肅肅如松,有積石列松之态。一雙眸子點漆如墨,神光湛湛,禀清冽冷峻之氣。不笑時,骨重神寒,巍峨懾人;歡愉時,豪縱恣橫,疏曠不檢。
如果不是因為後來的韓懿橫空出世,他的姿容大約也算數一數二了。
年幼的郭霁并不回答邵璟的問話,卻反問道:“你就是我阿兄的‘莫逆之交’?”
邵璟點點頭,笑道:“我就是與你阿兄情意綢缪的莫逆之交。”
郭霁便哼了一聲,道:“那你以後别來了,你一來阿兄便不理人了!”
邵璟聽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似乎聽說了天下最好笑的事。可是年幼的她懵懂未知,并不覺得有何可笑之處。
當她在延興元年夜行長流時,想起他當年的放肆大笑,便猜想大約是笑她年幼無知、言語無忌吧。
可是許多年以後,邵璟卻告訴她,那一次是真的無所設防的歡愉。他說雍都貴家女子何其之多,容貌、才情、智計、性情雖良莠不齊,但有五六歲時已嶄露頭角的。而到七八歲時,雖不知内裡如何,外面的禮儀大抵謹嚴周全。可是郭家的七娘子,都七八歲了,還一副素面朝天的模樣。
他對她最初的印象,不過如《詩》中所言“樂子之無知”而已。至于在她的淡泊遊離之外尋到别的禀賦,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郭霁卻想,她之所以不同于雍都貴女多早慧的情形,多半是因早年喪母,父兄無暇顧及,實在沒什麼可稱道處。
後來的四五年間,她又見過這位兄長的莫逆之交好幾次,大抵都是她闖了禍時。譬如被兄長逼着讀書時,将父祖所收藏的簡牍密密麻麻畫滿了字,别人說她是混亂塗鴉,她卻自謂是在作批注。又譬如将叔母阿嫂新開的園圃,刨的溝壑縱橫,被捉住了便說是因讀書時看到“深溝高壘”“穴地攻城”,不知如何施展,便以土塊泥牆演習……
她記得彼時邵璟在旁見她的狼狽辯解,暗戳戳地瞧着她笑。那眼神,令她頓時一陣被看穿了的心虛。
後來兄長去時,邵璟千裡護送棺椁歸來,一身血污褴褛,渾不似貴家子弟模樣。此後數年,再未見過他。隻是偶或聽聞他那視若珍寶的妻室突然暴斃後,他很是消沉了一陣子,卻又忽然崛起。
再見他時,是及笄那一年,好巧不巧,又是在渭北學宮闖禍時。似乎那些年,與他的相見都在她尴尬難堪時。
此後她家族罹禍,依托他而得以存身,與他日漸親厚。而他無論在京在州,征戰、治事,無不得心應手。關于他的氣度、德能,似乎除了治軍外,她事事親見,故而知道了年少橫行的邵璟,并非人所共知的驕橫纨绔。
可是她時常感到疑惑,他是如何做到自十六歲至今沙場百戰而從無敗績的。
是因心思缜密、妙算無雙,還是因智略若神、洞悉玄機,還是因縱橫披靡、折沖挫敵,抑或是因恩威并施、号令如山,又或者堅韌不拔,殺伐果決……
直到秋日宮變時,她用他事先交給她的錦囊信物,敲開了骁騎營的營門時,才得以窺全豹之一斑。
當她在值夜營将的帶領下踏入骁騎營,卻見晨曦之間,偌大的軍營連結數裡,營寨之間看不出以何次序布置,倉促間找不到可循的規律。
整個營地靜悄悄地沒有一絲聲音,沉默如山,卻散發出令人惕怵戰栗的氣息。不知從何處忽然出現的巡營哨卡,靜如處子,動如獵豹,暗語口令,秩序井然,無一絲舛錯。
待着了一身明光铠甲的邵璟正襟肅然地于帥營中接了诏書,驗符合契後,揮手之間,部署分派守營、斥候、集聚……莫不輕重緩急,協調有序。
片刻之間,邵璟出營,按照他的吩咐所選兵鋒已經排列如林,整裝待命。可是此前在營中的郭霁,卻連腳步聲也未曾聽聞,她不懂治軍練兵、陳兵列陣之道,卻也被骁騎營将士的如神如鬼所驚,隻覺可怖可懼,震恐戰栗。
她這才知道,原來真正的治軍有方、用兵如神并非僅僅震天動地,反而是天地無聲的。
怪道“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才是至道至言。
邵璟不似别的将領長篇大論,隻将天子诏書宣召,随即以出号令:
赳赳勇士,出我秦川!受命天子,保我山河!今賊人猖獗,忤逆天命。我骁騎營百戰烈烈,戰不旋踵。今天子有命,勤于王事,我等當戰不惜死,榮我親族,不敢有一人怯懦惜死,以辱我骁騎營名号!
今君等與我同往,安社稷!報君王!聽我号令,共博富貴功名!違我号令,殺身株及親族!
号令既出,此前無聲無息的将士兵卒,忽然之間,衆情慷慨,神色毅然,齊呼“聽邵郎号令,共博功名富貴!”
呼聲雷動,響徹群山。邵璟如臨山巅,氣勢如虹。
郭霁在這震天動地的呼聲中,隻覺氣血翻湧,毛發盡豎。雖士卒未行,兵刃未出,她卻知勝局已定。
而此後斥候不久送來陳勳所在信息,骁騎營迅如雷電,疾馳出營,踏着朝陽飛馳而去,郭霁方知原來受命盯死灞橋以東的邵璟早已推敲全局,做了萬全準備,隻待雍都的虎符……
郭霁正流于浮想,遙望已久的邵璟卻下了馬,登上高崗,伫立墳前。
孫邑最知邵璟心意,隻令人在坡地上守候。衆随從生了火,煮酒熱湯,預備祛除寒涼。又有條不紊地分批去飲馬、喂馬、休憩。
郭霁見此,也并不上前,隻在山腰等候,遠遠瞧着他與一座無名墳茔相對而望。山崗高危空曠,孑立唯此一人,隻有被月光拉得長長的影子,連綴腳下,似乎不忍棄之而去。這情形,看起來說不出的孤獨。
良久,孫邑走上山崗,将暖酒置于食盤上,奉與邵璟。邵璟點點頭,看着孫邑将食盤置于墳前,待人去了,方取了酒,盤膝坐在墳前,執壺斟酒,從容飲酒,看着遲遲不去的樣子。
這樣背影落寞的邵璟,郭霁也是第一次見。她不知墳裡何人,竟能得邵璟如此流連,不覺瞧得癡了,渾忘了露腳寒濕,透體的涼冷。
孫邑非但護衛謹嚴,行事也周全,見郭霁缦立已久,便走來遞上盛有熱湯的牛皮袋,道:“夜半天涼,郭娘子且飲漿水。”
郭霁轉身,向孫邑道了謝,才接過牛皮袋,沉吟道:“此處埋葬……可是你們将軍生平仰慕之人?為何墓地如此簡陋?連墓碑也不設?”
面對郭霁的一連幾問,孫邑不過一笑,答言最有分寸,道:“能得将軍駐足不去,必是生平挂念之人。至于别的,娘子何不親自問将軍?”
郭霁不便再問,忍下滿心狐疑,解了牛皮袋,飲了熱漿,冷透的身子方漸漸暖起來。
衆人正謂不知還要耽擱多久,邵璟卻已起身,将酒壺執起,手臂平移,半壺餘酒瞬時傾倒,在不複此前明亮的氤氲月光下,劃出一道剔透的弧線,盡數灑在墳前,激起塵埃,如螢飛舞。
郭霁正詫異不解,邵璟已然下得山崗,見郭霁受冷的樣子,頓覺歉疚,笑道:“久等了,這便送你回去。”
郭霁便道:“故人情深,雖生死相隔而不易,阿兄念舊重義,有古人熱腸,阿兕情願陪阿兄一觇故舊,何得敢言久等?”
邵璟便點點頭,帶着郭霁等下得高崗,回歸舊途,沿路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