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回首又望見高高山崗,背靠青山,密林森森,俯瞰前川,四下無遮,面向平野,氣勢開闊,心道這茔穴雖簡陋,連個名号也無,卻實在選了個絕佳風水。竟乃是個少有的高敞之地,福澤佳城。
二人上馬,緩辔默行有數百步之遠,邵璟道:“阿兕,你可知今夜虞賀等人便在灞橋外,等待明日關隘開啟,便至雍都。”
虞氏密報梁王偷藏铠甲,冠服逾制,陰養死士,意圖謀反的消息,郭霁早已獲知,卻未曾想這樣快就塵埃落定了。
“梁王如何?”
邵璟緩緩道:“十日前大将軍奉太後制,已遣蕭域父子前往緝拿入京。然我聽聞,梁王已在蕭域父子入睢陽城時便飲劍而亡。”
郭霁不禁歎道:“想不到一向病弱的梁王竟剛烈如此。”
邵璟沉思良久,道:“梁王生而喪母,先天不足,一向體弱。天子懷戀先皇後,欲留膝下,是以久留京城。誰知先帝駕崩不足二載,竟落得這樣結果。”
郭霁垂首遲疑,半日方鼓足勇氣,問道:“梁王此前确與陳氏、趙氏過從甚密,可是未有明顯反迹。如今才之國便反了,是确有其事,還是莫須有呢?”
邵璟一向悲喜慷慨不羁,可今日一笑,卻盡顯無奈複無趣,道:“阿兕,既然沾上了陳氏,有無反迹還重要嗎?”
郭霁深吸一口氣,不僅齒冷:“倒也是。有多少族株家滅的是名副其實呢?”
邵璟看了她一眼,語氣鄭重道:“阿兕,我知道你心中所思。可是先帝已去,此事若要改易比從前更為艱難。你不如把心思花在生者身上。如今天子将陳氏黨羽一網打盡,不久當大赦。你在太後身邊,不可用錯了力。”
郭霁聞言,心中郁郁,半日方應道:“多謝阿兄提點,我知道該怎麼做。”
“阿兕……”邵璟頓了頓,道:“你可知公孫尚怎麼死的?”
郭霁搖搖頭,道:“那時我還在返京路上,回來後便聽說故司徒公孫尚已薨,舉家皆丁憂去職。可是始興侯梁信也在此後薨逝,而先帝卻親下诏命,令梁氏一族奪情,仍居官不得去職。必然是為了天子吧。”
邵璟娓娓陳說:“先帝年才十齡立為太子,年十五而踐祚,因母族被先太後及衛氏打壓而忍辱負重十餘年。想來這十餘年,必然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我記得悖逆庶人死後,陛下正猶豫嗣子人選。有一年我從涼州還京述職,他親口對我說‘元璨,如果當年但凡我母族尚存,何至于無可依恃。可是……當年的衛氏,又何嘗不是外戚呢’。故而先帝晚歲,布置下公卿士大夫之族的姜策、天子母族梁氏為輔,卻還是不放心。不得已而匆忙引入同為外戚、卻實力不濟的陳氏後來居上,成為托孤輔臣之首。可見先帝晚年,無人可信,隻好百般布置,多方制衡。為此,不敢封天子生母為後,甚至動了以趙貴人為後來壓制的念頭。隻是趙貴人實在不堪為後,方才作罷。然慮及公孫尚身為外朝之首、從龍宿臣,若不得身任輔臣,必然心有不甘。況公孫氏先祖本是亂世之枭雄,曾在我朝太祖征伐天下時,列位諸侯。然他識時務,歸附太祖,富貴封侯以至今日。而這公孫尚曾是悖逆庶人之傅,卻在其叛亂時全身而退,一門子弟皆平亂有功。這樣的百年大族,豈不可畏?”
郭霁心中一顫,看向邵璟,道:“難道這公孫尚并不是外人所說的老病體衰而死?”
邵璟點點頭,道:“公孫尚早就知道自己被猜忌,因此一早稱病,不與朝事,如此也有二三年。可是一日天子忽然微服駕臨多年不見的宜都郡君家,不久公孫尚便因病而亡。公孫一門,盡因喪事去職,先帝未曾一言挽留。而不久始興侯薨逝,天子連下三道诏書奪情,且喪禮甫畢,梁平侯即承襲始興侯爵,并亟授衛将軍職。你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吧。”
“故始興侯薨逝,自可将托孤之責交給德能皆備卻資曆不及乃父的梁平侯。”說到這裡,郭霁短暫地言辭空白後,冷笑道:“求死而後生,公孫尚果決斷腕,非我郭氏能比。”
邵璟道:“雖說如此,你家情況又有不同。”
“如何不同?”
“彼時天子忌憚世家豪族兼并田畝,其中不少豪貴之家積糧不下官倉。養丁蓄奴,人數之多往往不下數千。如你郭家,隻會更多。長此以往,國無可耕之田,無可收賦稅,無可征士卒。而田畝、糧草、丁壯盡歸豪族矣。若不大開殺戒,必有遠憂。在此之前,已殺了大批豪族,并未動你郭家。後來有了悖逆庶人之亂,就更加雪上加霜了。”
她與邵璟結交數年,聽聞他在晉州降服世家,親見他在涼州颠覆豪強,早該知打擊豪族的因果。
無論是曾為東宮舊臣,還是身為百年豪族,郭氏竟早已在那掌握天下神器的至尊的網羅之中,并無一絲生還的可能。
她記得在富平城外的那間逆旅中,梁略的心腹楊佑曾提起有人提醒過她父親“風雨欲來”之征。可是她父親并未有何舉動以求遠禍——或許不是父親不想,隻是他已經知道再無一線生機可供挽回,郭氏的結局早已注定。
雖然早該知道,可是當她痛定思痛,真真切切地體味郭氏一門當初的困獸之境,重又将已經結了痂的傷口再一次掀開,才發現這傷口的内裡已經腐爛入心,終生難愈。
邵璟的話,字字剜在心口,令郭霁全身都不由打起了冷戰。那無論如何也按捺不住的寒戰令她疲憊而虛空,整個身心荒涼無着,恰如這無邊原野裡無主無憑的夜風。
邵璟察覺到她的異常,停了下來,卻并不去看她的臉。
郭霁不解亦複不甘,便說出心底疑惑:“從前我隻謂公孫氏善識時務,今日聽來,竟并不全然如此。既如此,為什麼獨獨放過他家呢?”
邵璟想了好一會,才道:“因為先帝知道自己天年不久了。”
郭霁聽罷,心中頓時清明,道:“故而隻削弱而不誅滅,留下剩餘的大族世家震懾外戚、權臣,以保沖齡幼帝至獨掌神器之日?”
邵璟瞧着她微微一笑,道:“阿兕,你聰敏若此,當知道所謂罪名,不過是名目。你我皆是棋子,而執棋人眼觀棋局,根本不在意一枚棋子的生死榮辱。”
那麼,她這顆棋子也不該掀翻了棋盤,毀了做局人的“全盤”,若她敢逆鱗而行,結果可想而知。
可是關于邵璟,郭霁到底還是心存希冀,道:“阿兄,如你這般總該跳出局外,不做棋子了吧?”
邵璟卻哈哈大笑,笑得後面的人遙相側目卻又不明所以,他才指着臉上的那道鞭痕,道:“這都寫在臉上了,你還懷疑什麼?”
就着已不甚分明的月光,郭霁其實看不清他臉上的傷痕,可是她卻清楚地記得,那一個早春冷雨裡,為天子格外愛重青睐的邵璟一身雨水地走出宮門,一條肉翻腫脹的傷疤赫然橫亘在臉頰與顴骨之間。
她後來才知道他已受命即将去殺死一個他曾深愛,也曾經與他中道仳離的女子。
郭霁想不出如果邵璟到達桑林時,他是動手還是不動手?如果不動手會如何,如果動手了會如何?
可是今夜,她清楚地知道,先帝并不是有意用一個女子考驗他的忠誠,甚至于那女子在他以及太子之間的關系,都不在這至尊君王的視野之内。先帝隻是單純在逼着他最鐘愛的後輩子弟做取舍,這取舍的一方是将來會成為新帝的東宮,另一方是給予他榮耀、地位,掌握他生死的天下之主。
籌碼是他的身家性命以及整個邵氏一族——而那個曾為他的妻室,如今卻是東宮愛寵的女子,就隻是他的效忠憑證而已。
邵璟在前往桑林時,整個邵家便再隻有一條路可走,與東宮和解的門扉已緊緊關閉。
她雖然覺得痛心與愧怍,可卻生平第一次慶幸是她的從兄郭朗先到了。
邵璟也是至高君權的棋子,雖然是君王親手所執的舉足輕重的棋子。
可是,他怎麼能作棋子呢?
他應該一直是那個看着她淘氣時露出揶揄笑容的少年,是那個在高門林立的雍都橫着走的邵二,是那個從千裡之外的生死場護送她兄長歸來的義士,是那個運籌帷幄、戰無敗績的三軍統帥!
還好,風定潮落之際,千帆過盡之時,他尚在這月光之下,荒野道中,與她歡然調侃“寫在臉上”的身不由己,甚至還能從容緬懷于故人墓前……
一念及此,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忽然在她心中訇然而來。
“阿兄适才拜谒,是何人佳城?”
“故人而已。”
“哪個故人?”
見郭霁的語氣,仿佛知道了似的,邵璟卻照舊帶着谑笑似的,卻又無比認真地說:“是群獵逐鹿時誤傷的一隻狐兔,是祭祀鼎尊時随機擇取的犧牲——也是見證我年少輕狂的一道傷疤。”
郭霁心中明白,不覺感傷。
彼時耳聞目視,無非秋風馬蹄、曠野迷離,而那日情形,郭霁再難忘記:
斜月在野,孤茔荒草。一人孤立,影随其身。
這樣的情形之于邵璟,在她的心頭,比之他人,更是難以言喻清絕凄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