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相走後,降谷零在屋子裡靜靜站了一會兒。
牆上的油畫裡依然是那片茂盛的草地,綠色的植株糾纏在一起,充滿生命力,但凝視久了,總覺得出一種虛假的荒涼。
地上的瓷片散落四處,折射的光影将整個房間的空間切割成無數個區域。他站在這些碎片的中央,突然感到一種不适,好像周圍的一切都在拉扯他,自己也被分割成了幾塊。
屋子裡隻有自己的呼吸聲,嘴角的疼痛也終于顯現出來。他的目光從這些瓷片上掠過,伸手擦了擦嘴。
他不記得是哪個夜晚了,自己與萊伊在一個閉塞的狙擊點滞留了很多個小時。他不知不覺睡着了,偶爾醒來的時候,身旁就是那個人平穩的呼吸聲。
赤井的呼吸總是低沉而緩慢,帶着準确,甚至有些頑固的節奏。這種呼吸從未試圖安撫他,隻是存在在那裡,讓周遭的混亂顯得不再那麼重要。
他終于發現每一瞬間自己都在與另一種選擇對抗。接下來該怎麼辦?他閉了閉眼,聽到自己的呼吸緩慢下來,脈搏卻加劇了。就在這一刻,像是被瓷片的反光刺醒了一樣,他猛然直起身,下定決心,推開大門,徑直前往黑田的辦公室。
身後的瓷片會有人打掃的。走廊裡彌漫着淡淡的煙草味,刺鼻又令人不快。牆上微微傾斜着“榮譽勳章”的照片牆。照片裡的人物表情有些不合時宜的空洞。他看着玻璃裡自己臉上的傷痕,避開電梯,走向樓梯間。
走廊盡頭,黑田辦公室門口站着兩個黑衣保镖,一動不動地警覺着。保镖既沒有看向他,也沒有絲毫移動,隻是難以忽視的擋在門前。他站在他們中間,稍稍擡了擡下巴,聽到門後的話語。
“不要不懂得變通,如今你既然知道了…”
話音未落,門被一把推開。降谷零的手壓住微顫的門闆,目光落在房間中央的降谷翔一身上。
降谷翔一擡起頭,目光與降谷零交彙。他沒有多餘的動作,隻是嚴厲地看了一眼門口的保镖,随即轉身繞過降谷零,聲音輕蔑。
“你好自為之吧。”
門輕輕合上,房間裡隻剩下降谷零和黑田。兩人都沒有說話,冷風在窗外搖晃起神經質般的亮光。降谷零終于在沉默中疲憊下來。
“正義與秩序,保護生命安全”,漸弱的口号聲從樓下的會議室傳來,今早的例會聽上去沒有太大變化。黑田坐回椅子,擡頭看了一眼降谷零,眉頭微微皺起。
“臉怎麼回事?”
“沒事,自己撞的。”降谷零下意識地側過臉。
黑田歎了一口氣:“首相先生跟你聊這麼久,不會隻是為了提醒你走路要小心吧?”
降谷零的臉色一變。他因為首相先生這四個字感得難堪,盡管黑田的話語沒有任何修飾詞,可陳述剛才的事實本身就是一種誇張。這些年他們沒有很多聯系,也一直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但從今天開始,恐怕所有人都要知道了。他試圖用直立僵硬的姿勢理清令人難堪的思緒,裝作捎帶着回答起來。
“他隻是說了些工作上的事。”
“别這幅表情,沒必要。”黑田靠在椅背上,平淡、甚至有些習以為常:“警察廳的人,多多少少都不簡單。”
轉動着的空調把陣陣溫熱的微風吹向二人的面龐,降谷零點點頭,沒有再說話。他跟随着黑田的目光,一起看着桌角的陰影上,仿佛這是此刻最值得關注的東西。
“對了。剛才那家夥呢?他跟你說什麼了?”他決定将話題引開。
“他說要調吉田來接手,讓我識時務點。”黑田站起身,繞到桌前,随意地倚靠在桌邊:“其實,這對你來說,倒是個不錯的機會。”
并不出乎意料的回答,隻是沒想到黑田這麼快就接受了這個安排。降谷零抿住嘴——
“不錯的機會?是指讓我離開這裡,去蹚另一個渾水?”
黑田沒有立刻回應,而是緩緩起身,走到桌旁拿起一份文件随意翻閱。翻了幾頁後,他将文件合上放回桌上,轉身雙手撐在桌緣,微微向前傾着身體。
“某種意義上,是的。你很清楚你現在的情況…今天他帶了那麼多記者來,曝光了你的臉。接下來你再去前方執行任何任務,風險已經變得不可控。”
樓下的例會似乎在口号後結束了,今年新招進來的人不知道要花上幾年才能走進如今這個樓層。黑田緩緩走到窗前,拉開一小段窗簾。樓下的記者還未完全散去,他再次歎了口氣,背對着屋内。
“你很快就會出現在新聞裡了。降谷,你現在的情況太顯眼。不管是敵人還是自己人,所有的目光都會盯着你。”他轉過身,雙手插進口袋,緩慢地坐回椅子:“在這樣的情況下,轉去大選團隊對你來說,反而是一種保護。”
“我不需要保護。”降谷零語氣冷硬,直視着黑田。
“保護也不隻是為了自己。”
“這是他們的意思,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這就是我的想法。”
降谷零愣在那裡。空調的風從他身旁吹過。
黑田平靜地看着面前的人:“你不願意走,我可以理解,但你有沒有想過,繼續留在這裡,你會面對什麼?”他說得很緩慢:“況且,首相的調令下來後,我能做得也有限。”
胸腔的起伏漸漸平息,降谷零的嗓子輕輕一動,終究沒有發出聲音。風扇正在對着牆上的一道裂痕使勁地吹。上學的時候,他曾經盯着教室的天花闆看了一個上午,那裡有一道裂縫和這道裂紋竟出奇地相似。幾秒沉默後,他擡起頭,直視着黑田。
“所以,你想查下去嗎?”
很長時間,黑田以為自己因為沉睡了太長時間,才會感覺周圍的事物都是靜止狀态,就像面前的人,幾乎不怎麼會變。幾年前,當他駁回降谷零潛入組織的申請時,看到的也是這樣一張臉。
對了,還有十七年前,那個阿曼達身旁的女保镖。
或許是對改變現狀毫無把握,又或許是這個答案早已存在。黑田擺弄着面前的文件,過了許久,幾乎是自言自語地回答:“我因為這個案子在醫院裡躺了十年。”
兩個人再次沉默,隻是這種沉默,與之前的都不相同。
“好吧。”
降谷零擡起頭,聽到了黑田的妥協。
“好吧。我想想辦法。”
黑田走回桌子後面。“先回去吧,不要讓人看出什麼。”
–
地鐵的震動沿着透明寒冷的玻璃傳來毫無變化的單調節奏。降谷零靠在角落的扶手上,微微低着頭。
手機屏幕的藍光有些刺眼,他卻沒有移開視線。赤井秀一的名字靜靜地挂在對話框頂部,最後一條消息停留在五分鐘前。
那是一行地址。
短短的幾個字,在屏幕上靜靜懸着。他沒有回消息,手指卻順着慣性向下滑動,翻開那一連串舊短信。
——早點休息。如果需要我,告訴我。都是一些簡單到有些生硬的話。一些在他最疲憊的瞬間意外浮現過,又消失得留有痕迹的文字。手機屏幕忽然暗了下去,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滑過電源鍵,卻沒有點亮。
地鐵車廂的窗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臉,紅痕在臉上還是很刺眼。
下一站快到了。他合上手機,将它塞進口袋裡。
赤井秀一會在那裡等他,屋子應該是亂糟糟的,不過可能有咖啡。他或許會站在門口,用那種平靜的目光看着自己,問自己:“誰幹的?”
降谷零的嘴角微微動了動,卻沒能形成一個笑容。列車停了下來,門開了,他走了出去。
–
玄關的門剛被推開,一股夜晚的濕冷便像蛇一樣鑽進來。降谷零看到走廊明黃色的壁紙,屋内隐約傳來的電視聲,熟悉沉悶的新聞播報調子。
赤井站在門口,目光淡淡掠過降谷零的臉。夕陽在他的臉上半明半暗,他沒有立刻說話,隻是輕輕擡起手,像是去擦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将指腹緩緩探向降谷零的嘴角。
一道細裂縫般的刺痛劃過。他熟悉赤井手上那些繭的位置,但今天,它們的存在讓自己煩躁,甚至帶着一絲惱怒。降谷零本能地偏過頭,動作并不劇烈。他沒有看赤井,目光落在地面,但他知道對方一定在看着自己。
赤井的手懸在半空,停頓了一秒,什麼都沒再說。随後,他詢問地看向降谷零,指了指身後的屏幕。電視中,降谷零與降谷翔一在閃光燈下握手,新聞一次次播放那些鏡頭,剝去了今天一切的細節,隻留下一個兩人的假笑。
降谷零點了點頭。
“先進來。”赤井的聲音柔和。
降谷零走進客廳。暖黃色的燈光落下,将房間裡散亂的塑料袋、堆積的書頁放大。幾件洗過卻未折的衣服挂在椅背上,牆角堆着兩個箱子,大大小小的物品,就這樣從走廊潰散到廚房。
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速溶咖啡味。降谷零的目光在這些淩亂的細節上停留了一瞬,随手将外套甩在椅背上。
赤井彎下腰,将腳邊的塑料袋一一撿起。他似乎沒有為房間的混亂感到任何不安,甚至連解釋的必要都不覺得有,不過還是很快清理了一些可能礙到降谷零的東西。
“還沒收拾好,”他起身,将塑料袋丢進垃圾桶:“你來得比預想的早。”
降谷零笑笑:“你找到住處的速度也比我預想的快。”他開始在房間裡随意四處走動——床、沙發、桌椅,一切剛好夠用,并不擁擠或者單薄。窗簾緊緊拉着,将他們隔絕在世界之外。他伸手撥開窗簾的一角,午後的陽光湧進來,落在他的手指上。
赤井沒有回答,而是轉身走向冰箱,取出一個冰袋遞給他。
“沒事,不需要。我自己撞的。”
降谷零沒有接。他坐回沙發上,擰開一瓶水,仰頭喝了兩口。“自己撞的能讓你臉色這麼差?”赤井靠在他身後的沙發上。
“臉色差是因為我沒吃飯。”
“你撒謊的時候——”赤井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語氣平靜:“眼睛不要總往下看。”
降谷零擡頭瞪了赤井一眼,習慣性的惱怒起來。
“閉嘴。”
話出口的瞬間,他自己都有些恍惚。那句“閉嘴”說得太快,快到他還未察覺今天一切的情緒,已經開始從身體中溜出。
他看到赤井笑了一下,轉身走向廚房。微波爐裡傳出的嗡鳴聲,時間被短暫拉長了。幾分鐘後,他手裡端着一份便當和一杯熱咖啡回來,降谷零急忙站起身,動作甚至比他意識到的還快,下意識地伸手接了一把。
接過便當的瞬間,他再次怔了一下。赤井的目光與他相遇。那雙眼裡沒有催促,也沒有解釋。空調的暖風吹了過來。
那大概是很久以前,一個寒冷的夜晚——他們不得不臨時躲進一輛廢棄的貨車。風雪從門縫灌進來,冷得像刀子割過來。車廂裡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源是萊伊手裡那隻被凍得發涼的打火機。
“這麼想抽煙?”他記得自己冷冷開口。
萊伊擡頭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着:“習慣。”
他記得那時點燃的火苗,微弱的光在萊伊的手心不停被風吹滅。可萊伊卻一反常态地耐心,一次次低頭去試。
那雙眼睛難得有平靜得近乎溫柔的時候。他低聲嘟囔:“真麻煩。”然後伸過手,将手與萊伊的手環在一起,護住那個打火機。風沒有再吹進來了,他低着頭,視線落在逐漸被點燃的煙上,沒有再擡起。
他不知道那一刻萊伊是不是也在這樣看着自己。
“怎麼了?”
降谷零擡起頭,看到赤井依然站在他身旁,身後是方才暖黃色的光。降谷零忽然想,自己應該是從那天開始就很愛這樣的暖光。
他接過便當,簡單地吃了兩口。赤井垂下眼睛。
“你是想自己安靜會,還是跟我抱怨一下?”
降谷零的筷子頓了一下,停在盤子邊緣。他發現自己微笑起來,但随即又翻了一個白眼,嘴裡嘟哝道:“都說了快閉嘴。”
兩人對視了一瞬,目光交錯。電視的聲音已經停了,房間裡隻剩下幾秒前降谷零放下筷子時發出的那聲瓷器敲擊的餘音。赤井站在原地,突然張開雙臂。
地毯毛茸茸的,向着赤井的方向軟軟塌下。降谷零快步走上去,伸手抱住了他。
“卧室的窗戶朝南,”赤井低聲說道:“我想把床放在窗邊。”
他擡起手,指尖輕輕掠過降谷零的後頸,落在金色的發間。降谷零的臉埋在他的肩膀裡,用力點了點頭。
“零。”
這個房間的溫度剛剛好。赤井低下頭,聲音沉得幾乎要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