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上有個小窗。
降谷零進來後的第一秒就注意到了。小窗沒有關嚴,裡面落滿灰塵。貼在門上,剛好能聞到混合在暗綠色監獄服領子裡的廁所臭味。從右向左看,是守衛來回走動的身影,監控屏幕的藍色畫面,走廊盡頭,有厚重的鋼制大門。
赤井就在右邊隔壁,兩人一牆之隔。赤井壓低嗓音咳嗽了幾次,時斷時續。零能聽到這些聲音,這比他看見的還要多。他能想象赤井因為腰傷不适,在隔壁躺着的樣子。
從剛才,赤井就有話想告訴自己。
可他一直沒聽明白。
幾個小時前,他們在實驗室被铐上手铐。等車時,赤井站在他身後,用手指在他的掌心急促寫下一個單詞。下一秒,他們被分别押上不同的車。
他寫得太快,零甚至完全沒搞懂赤井的意思。
換成任何人都搞不懂。那好像是一個英文單詞。Clone。
赤井什麼意思?零想了一路,還是沒想明白。但赤井一定發現了什麼。
直到被關在這,他才找到再次與赤井溝通的機會。利用守衛巡邏間隙,他在牆壁上敲起摩斯密碼——
“你剛才什麼意思?”
牆那邊停頓了一下。赤井敲得極快,似乎在努力将一切用最簡潔的語言表達。
漫長的敲擊後,零在腦中破譯出赤井要說的話。
“那些人的臉都一樣。”
降谷零愣住。他還是沒明白。“誰?”他在牆上大力敲起來。
結果,守衛舉着警棍進來了。
他們無法再交流,但兩個人都在想辦法。剛才,零試圖裝病将守衛支開,但那人不為所動。赤井也鬧了些動靜,零在覺得赤井演技很差之餘也乘勢配合起來。後來守衛煩了,掀開他鐵門上的小窗,說自己已經被交代過不許與這裡的人有任何交流,還是省省力氣吧。
兩個人隻得安靜下來。零躺在床上休息。說實話,那也稱不上是床,是故意讓人渾身不舒服的鐵架子。他盯着門上的那個小洞,眼皮逐漸沉重。早上的事又回來了,上山那會,腳下全是割不斷的野草,長長的,扭曲着的青色,糾纏住他的腳踝。他揮着刀,想要往前走,藤蔓卻越割越多,越纏越緊。他的刀鋒劃過一根藤莖,青色的斷口猛地噴出血液,飛濺在臉上,由暖轉涼。他伸手去擦,那把匕首卻在掌心失控,鋒利的刀尖倒轉過來,貼着臉頰險險劃過。冰冷的,銀色的反光裡,他看到自己身後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上千張,上千張的面具——
零猛地睜開眼睛。
他還在牢房裡,隻是剛才睡着了。眼前一片黑暗,強烈的,巨大的反差刺激着他。幾個小時前的槍聲尤在耳邊,可現在,一切都太安靜了。
他竟然就這麼被抓了。降谷零諷刺地笑起來。直到現在他還在試圖消化剛剛所發生的一切,熱昏的頭腦與冷靜的頭腦在他的身體裡博弈,他必須盡快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出了這麼大的岔子,他必須知道到底哪一步走錯了。
抓捕他們的人一定早就守在那裡,這毫無疑問。他現在明白了,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裡應外合。他們的一舉一動早已暴露在對方的監視中。朗姆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會找到實驗室,所以才布下嚴密的陷阱,而外面那些人,恐怕也早就埋伏了。
那些人一出現就封鎖了現場,帶走了在場所有人,包括朗姆。這很有目的性。朗姆現在在哪?是像自己一樣被關押在某個地方,還是已經被秘密轉移走了?但不管怎樣,降谷零可以确定:朗姆絕不會被輕易處置。
他一定從一開始就知道。門外那些人出現的時候,朗姆一點都不驚訝。
朗姆甚至沒有掩飾這點。“隻是有些手段可以使罷了”,他當時輕描淡寫地說。
零冷笑一聲。這句話敷衍又傲慢,還充滿破綻。
盡管朗姆給出了理由,但降谷零并不相信。這絕不是簡單的公安内部權限所能辦到的。
沒有人僅憑普通的監控方式就能精準地掌握自己的調查軌迹。降谷零很确定,這一定是朗姆保護背後之人的說辭。朗姆很謹慎,哪怕當時他認為赤井、淺香與自己已經必死無疑,卻依然沒有說漏嘴任何秘密。這一定是一個身份極高、權限極大的人,大到朗姆在得意至極時仍不忘保護他的身份,高到他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協助朗姆——在第一次圍剿中幫助朗姆逃脫,又在這次與朗姆一同布下陷阱。
零開始仔細回想朗姆的每一句話。
有一個細節很有趣——盡管朗姆早就知道自己是公安了,但他仍稱呼自己為安室透,而非降谷零。自己當時沒能一時間反應過來,直到此刻,他才覺察出這背後微妙的博弈。
盡管朗姆在與某個地位極高的人合作,但對方又有所保留。朗姆不知道自己的公安真名。可如果那個人能精準監控到自己頭上,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真名。
奇怪的是,這個人從未向朗姆透露過。
更奇怪的是,這個人費了這麼大的力氣,卻隻是為了把所有人關在這。如果下手再狠些,此刻自己根本不會坐在這裡思考這些問題。
降谷零的眉頭越皺越緊。
對方顯然并不想直接殺了自己。這是為什麼?
或許對方不想過早地暴露自己的真實意圖。一旦動手,就會暴露身份。又或者,對方認為隻要牢牢控制住自己與赤井,就足以掌控整個局勢。隻要将他們困在這裡,短期内就不可能有人順藤摸瓜查到他頭上。
還有一種可能,而這幾乎坐實了朗姆與自民黨的關系。對方是在忌憚FBI。畢竟卡邁爾的死已經引發了敏感的外交問題,如果貿然動手,再殺害一個FBI,所帶來的政治與輿論後果必定非常棘手。
這很合理。可是為什麼,對方會放過自己。
所以,還有最後一種可能。
降谷零突然感到喉嚨發緊,胸口劇烈地痙攣起來。
他一定認識這個人。
零煩躁地翻了個身,試圖逃避自己的猜測,但大腦卻不受控制地開始列出名單——每一個與自己關系密切、地位特殊、權力極大的人。而這個人,對自己抱有某種特殊的顧慮,甚至情感上的不忍。
他握緊拳頭。一個名字清晰地、毫不留情地浮現在腦海中。
掌心裡全是冷汗。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嗎,隻是自己不願去面對罷了。就算答案早已在他心裡,他也甯願自己從未想到過。
大岡。
新幹線爆炸之前,大岡就開始密切關注了組織的情況,也恰巧是那一年,大岡黨内選舉落敗,随後自己父親才順利上位。他讓自己調查工藤新一,這些天,他又頻繁地給自己打過電話。
現在,連朗姆不知道自己真名這件事也說得通了。他不願朗姆知道自己派了人監視他,便幹脆隐藏掉與自己的關系。他與組織合作,卻并不信任組織。他派自己去監視朗姆,卻不想讓朗姆知道自己就是他安插的——所有這些巧合連在一起,織成了一張密密匝匝的巨大網絡,籠罩在他的頭頂。
自欺欺人已經無效了。降谷零閉上眼睛。他的心跳已不再像那天激烈,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抑制的憤怒與悲涼。
胸口實在堵得難受。他在床上幾次翻來覆去。如果真是大岡,那麼一切就都可以解釋通了。或許正是過去的情誼,才讓大岡不忍心下殺手,隻是将他困在這裡。至于赤井,卡邁爾之死已讓政府陷入外交困境。盡管大岡與自己父親之間關系盤根錯節,但不論如何,他依然會顧忌自民黨的選舉現狀,不會在此時貿然殺掉另一個FBI,于是,他幹脆将赤井也一起關押起來。
他想立刻沖出去,面對面地質問那個人。零知道,大岡明天就要抵達東京,他甚至原本已經準備好了幾個流暢的套話方法,本想着任務結束就可以派上用場。但現在。
現在,他被困在這裡。
羞憤與怒火從未如此強烈地糾纏着。他必須想辦法,他要離開這裡。
過道上傳來腳步聲,門口守衛的通訊器突然響了。
“什麼?現在?”守衛壓低聲音,明顯帶着不滿。
降谷零立刻起身,貼近門上的小窗。透過模糊的縫隙,他看見守衛正在焦躁地揉頭發。
“好。我馬上到。”突然地,守衛抓起桌上的鑰匙,轉身離開。
鐵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走廊一下子空了。
外面似乎發生了什麼事,但降谷零顧不得那麼多。他立刻坐直身體,忍着傷口的疼痛沖到門前,用肩膀撞了兩下,又試着撬了撬門鎖,但都沒有用。
“這是單向鉸鍊的加固鋼門,你撞不開的。”
隔壁傳來赤井壓低的聲音,降谷零停下動作。他翻了一個白眼,語氣極差地反駁道。
“我知道,我比你清楚。”他靠在屬于日本的監獄牆上:“對了,你剛才說得到底什麼意思?”
片刻沉默。零本以為赤井會給一些更明确的解釋與前因後果,可赤井似乎失去了更好的表達方式。他說了與剛才摩斯密碼裡一模一樣的話。
“那些人長得都一樣。”
零不耐煩起來。
“什麼叫長得都一樣?”
“他們的臉。”赤井慢慢說着:“一模一樣。可能年齡有差别,但臉真的一樣。”
“你看到了?”
看到了。赤井停頓一下:“淺香也看到了。她給我發了一段視頻。大門打開的時候我收到了。就在地下儲藏室,的确一模一樣。可是這個視頻我也沒來得及看完。”他繼續自言自語道:“當時情況緊急,我剛發現幾個人長得一模一樣那些人就沖進來了。我隻好先匆忙摘掉幾個面具确認。”
“你是說。”零吐了口氣,換了更嚴謹地表述:“淺香看到了幾個人,長得一樣,你也看到幾個人,長得也一樣?”
“不。我是說——”赤井耐心解釋道:“我們兩個看到的所有人,長得都一樣。”
“那是幾個人?”
赤井沉默下來。半晌後,他沉沉開口。
“零君,我能明白你現在的感受。我一路上也是你這個反應。”
“這跟我有什麼關系!你說清楚點行嗎?”
零不禁揚起聲音,赤井輕輕噓了一下。
小點聲。他提醒道:“你還記得嗎?淺香之前提過。她查到白鸠制藥母公司進行過的一個實驗,裡面被實驗者的基因序列都一模一樣。”
“然後呢?”
“這就對上了。”
“什麼就對上了!”
“你說呢?”
“我怎麼知道?”零再次不耐煩起來:“我看上去像什麼科學家嗎?”
赤井笑歎一聲。
“我現在也希望我們兩個之間有誰能是個科學家。”
降谷沉默了幾秒。走廊的光透過門上的小窗斜斜落在地上,看上去像個問号,其實他已經聽明白赤井的意思了,可是他實在找不到更好的措辭。這不可能,赤井應該不是這個意思吧?“你不要告訴我——”他反複确認道:“你難道是想說,今天我們看到的,所有戴面具的人,長得都一模一樣?”
對。赤井說。他用了平淡的,最糟糕的語氣。屋内的燈光還在,但道理沒了。零仰起頭,一下子靠在牆上。
開玩笑吧。他喃喃。
“那可是上千人。”
“是啊。居然有上千人。”
“你不是受傷眼花了吧。”
“零君。”赤井低聲回答:“如果我能把那段視頻給你看——”
降谷零打斷他。
“所以是淺香先看到了。她看到那些人都長得一樣,還被養在樓下的生物艙裡,然後錄下來發給了你。”
對。赤井說:“然後在我們被逮捕前,我拿掉了地上兩具屍體的面具确認過。可惜視頻在腕表裡,被收走了。”
兩個人又開始長久地沉默。零靠在牆上,牆壁甚至已經被他捂熱。可是他的喉嚨像被什麼噎住,粘得半天張不開。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吐出一句話。
“所以這意味着什麼。”
“我也希望自己能搞明白。”赤井說。
“那你快搞明白啊。”
“零君。”赤井歎道:“你其實已經明白了。你隻是太驚訝罷了。”
零愣在那裡。他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那是颠覆認知,無法用經驗判斷的事。是看着現實被擰反,整套邏輯被人從骨架裡抽走的困惑。就像騎了一輩子馬的人第一次看到汽車,點了一輩子蠟燭的人第一次看見電燈,握了一輩子鋼筆的人第一次看到鍵盤敲字。如果這是真的——該死,他現在就想要看到那個視頻。如果這是真的,他甚至可以立刻理解赤井為什麼會一直不停重複這句話了。“那些人的臉都一樣”。如果是自己,繞着山路走了三十年,突然親眼看見天上有架飛機飛過去,大概也會是這個反應,會整整一天對着所有人反複說:剛才,天上有個東西飛過去了。
零閉上眼。手心裡,赤井寫給自己的單詞。在幾個小時前,他已經猜到的結果。
Clone。
他突然明白為什麼外面有人一直在等。
對方顯然有更深的目的。他們提前守在實驗室外,并不是單純為了逮捕自己和赤井,更不是為了朗姆的安全着想,而是為了牢牢地控制住這個實驗室,以及裡面那些絕不能外洩的秘密。
降谷零想現在就看到淺香拍下的視頻,看到赤井口中的,所謂的一模一樣的面孔。這就是那個實驗室裡的秘密。如果這個秘密洩露出去,引發的沖擊遠比抓捕幾個公安或FBI更可怕。所以為了避免消息外洩,他們才必須迅速封鎖現場,将所有知情人控制起來。
這就是對方的真正意圖:接管朗姆,徹底封鎖消息。所以今天,如果朗姆能一個人走出實驗室,就萬事大吉。可一旦還有别的人活着出來,那便是眼下的局面。
他沉默了很久,赤井也沒有催促他。他想了很久,赤井就這樣一直讓他想了下去。
好吧,如果你是那個意思的話。終于,零重新開口說話。
“你覺得母體會是誰。”
“我猜不出。”赤井的語氣緩和下來:“這也不是我可以随便猜得。”
“行。”零也不再多問:“你一會幫我,我必須看到那個視頻。”
“你有什麼計劃。”
“沒有。”降谷零靠着牆站着:“等守衛回來随機應變,這東西我必須自己看清楚。”
他的聲音平靜到了極點。幸虧有這個證據,除了這個證據,還有——
零睜大眼睛。
這些關鍵性的證據。他自言自語起來。
“樓下,是被封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