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将近，易州城裡各家各戶都忙碌了起來。雖然今年冬天剛遭遇了一場浩劫，但新歲畢竟意味着往事翻篇，對于未到來的日子人們總是會保有期冀。

娟娘子一貫嫌棄竈屋那兩個幫忙打下手的夥夫粗手笨腳，離元日還有小半月時便抓了彌彌來竈屋幫忙。

竈屋的擱架上陸陸續續被采辦回來的各類食材填滿，娟娘子每日卯時開竈，裹着香氣的炊煙從内款款溢出來，一整天幾乎不停。彌彌坐在門口矮凳上清洗削刮，透過一層煙霧隐約能看見娟娘子和那兩個夥夫忙碌的身影。

元日當天的吃食必得臨近了做才新鮮，但諸如盤兔、野鴨之類的脯臘和包、酥、元、團之屬的從食現下已經可以準備起來。

“阿彌，你來。”

竈屋裡非常暖和，娟娘子隻疊穿了幾件單衫，頭上紮一塊方巾，端着一小碗朝她走來。

“快嘗嘗。”

彌彌雙手接過，夾起送入口中。不知名的點心綿軟清甜，入口即化，彌彌小心嚼着那團熱乎乎的東西一時沒法開口，隻得在娟娘子期待的注視下點點頭。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娟娘子喜笑顔開，“我們小郎君最是挑嘴，吃這個都不吭聲的。”

“娟娘子手巧，做的東西都這麼好吃。”彌彌看了看自己的手，這些年她大多數時間寫寫畫畫，對于這類事實在生疏，一雙手白白淨淨。

娟娘子揩了揩汗，“阿彌是讀書人家的女兒吧？也不知怎麼就到了這裡。”

彌彌收回了手，笑而不語。她雖以裴策女兒的身份入府，但除了齊溫以、吉娘子和裴同衣外幾乎無人知曉。陸氏并不在意人之身份貴賤，繼而也并不會因此對誰格外眷顧。

“小時候跟着家中長輩學過幾個字，”彌彌回憶起在書齋的日子，不禁面生欣然，“若您要緻家書，我願意代勞。”

“好孩子，你的心意我領了。”娟娘子在竈屋另一頭轉身，沖彌彌淡淡一笑。彌彌自覺可能說錯了話，拾起地上的一個木桶走到了門外。

臨近正午，陸陸續續有女使來取吃食。她們的閑談平常而無奇，像是路過耳畔的風聲，随着距離漸遠而模糊，彌彌漸漸出神，絮語中忽有一道聲音精準地向她而來。

“阿彌，地上涼，也起來走動走動吧。”

吉娘子正站在娟娘子身側，朝彌彌招手。娟娘子新取了一個梅紅匣子，雙手起落間空蕩蕩的食盒被填滿，未等彌彌看清裡面有什麼，她就輕輕覆上了蓋子，匣子四邊溜出的白氣戛然而止。

娟娘子道：“這是給小将軍的。”

彌彌看向桌上，方才娟娘子給自己吃的點心看起來分毫未少。

娟娘子見狀解釋道：“小将軍不愛這些甜食，我便不為他拿了。”

彌彌不解：“可方才您不是說，小郎君挑嘴，但喜歡吃這個嗎？”

娟娘子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笑嗔道：“糊塗孩子，我說的小郎君自然是大将軍的幼子陸佑，他身子弱，夫人這次沒帶他過來呢！”

陸佑……彌彌在心中默念。安國侯長年不在上京，行事低調，長子陸澄自封将後才廣為人知；彌彌這些年在上京從未聽說過陸佑，但此刻她能想象出一個還被保護在牆院中的孩子——年幼天真，還不足以理解自己的姓氏，也不足以對任何人構成威脅。

提起陸佑，吉娘子也帶了幾分寵溺的笑，“那可真是個讨喜的孩子。”她拎起齊溫以的那份食盒，一面示意彌彌跟上，一面又接過了彌彌手裡的梅紅匣盒。

“這幾日總不見你，夫人方才還問呢，原來你是躲到竈屋來了。”

彌彌解釋道：“我怕打擾雲麾将軍休養，正巧娟娘子缺人手，便來了。”

“原來是這樣，”吉娘子點點頭，“夫人特意囑咐我，說這是你第一次在易州過元日，萬不可縱你被你兄長帶壞了，一個人孤零零的跑去躲起來。”

彌彌莞爾，“夫人為何這樣說阿兄？”

“他呀，”吉娘子無奈地搖搖頭，“逢年過節，裴副将總是如同失蹤了一般，夫人專門問過小将軍，小将軍也不太清楚，隻說他可能是在某處策馬盡興。話說，你在别府，裴副将應當也多了份牽挂，不知今年元日能不能拴住他……”

“恐怕拴不住的。”因為她不是裴小娘子。

“什麼？”吉娘子恍惚聽見彌彌說話，回首卻見她飛快移開了視線，便也作罷。

前方一聲清咳，彌彌順着方向看去，止住了腳步。

自陸澄回府以後，彌彌就未曾再見過他，也并未着意打聽；因此他傷勢痊愈得如何，她是一概不知的。

廊下，陸澄擁着一件素色大氅背手而立，目色如林中鹿般平靜自得，聚精會神地望着對側阫牆上斜斜插出的一角枯枝，全然不覺二人走近。

今晨起來，雖然傷口依舊疼痛，但他自覺已經恢複到可以回嘯潛營的程度了。他被軍法處置的消息在兩天前傳遍全城，彼時他徹夜望着屋門難眠，想象着有朝一日走出去會面對什麼；可在齊溫以告知他百姓無悲無喜後，他并沒有感到如釋重負，反而覺得心口被一隻手不斷地擠壓捶打，滴滴答答地滲出血來。

若他們恨他，覺得這頓打頗是解氣，那他或許還能少些負罪感；可偏偏他現在還是雲麾将軍，是他們的知州，是天子給他們欽定的“父母官”。不聲不響的疼痛往往最是磨人。

身旁有人經過，陸澄并沒有側目，直到輕輕的腳步聲停在他身後，他才意識到剛才似乎是有前來送食的女使進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