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樞密院。
樞密使林封在燭下細細地看下面官吏近日遞來的劄子。
來年禁軍招募及閱試之事已提上日程,朝中從四品上的武官依照慣例多數遷改,新辟的武官中,殿前都指揮使吳均和侍衛步兵都指揮使龐隆中都是他向皇帝提議的人選。
至于朝中争議頗大的邊關新增守将人選王晉合,原為一從三品下的地方武将,任職以來沒什麼突出功績也沒什麼過錯。
林封本來并未注意到此人,直到門下侍郎顧立和戶部尚書楊引馳不約而同地在殿上提及此人,他才去調了王晉合的冊子看。這一看才發現,王晉合竟與他是同鄉。
歲過中年,兒女雙全,又于朝堂上春風得意,林封的大半輩子稱得上是順風順水。他本出自合州的一個小門戶,祖上最高官至司農寺主簿,到林封時官運已衰敗了好幾輩;但他自參加科考以來,一路無阻,初任職時便做了闵州知州,與上京一衣帶水。
為官數載,林封行事從不激進,但唯獨此番在陸氏一事上顯得有些貿然;而因為林封向來是深得聖心的,故朝中的某些官員雖有疑慮,但因此見風使舵、心懷鬼胎者不在少數。
讓林封激進的,是月餘前收到的一封無名密信。
時值十月,桂花飄香,林封的老家合州時興一種叫桂月酥的糕點。上京雖然珍馐無數,但林封每年此時都會遣人買上幾盒帶回來。
今年的桂花開得格外地好,故侍從回來時手裡的雕花木匣也多了幾個。朝中官員的日常吃食,通常都要檢查試毒。桂月酥沒有問題,但雕花木匣中多了一張折疊成三角的竹紙。
竹紙殘缺,已經被撕扯掉了一大半,上面餘下九個字:岐西監察使朱丕通敵。
是何人所寫?此事當真?
林封閱畢渾身顫栗。
岐西監察使朱丕,是他的舅兄。但沒等他細想,第二日邊關便傳來北狄進犯岐西六州的急報。他在朝時如芒刺背,面對皇帝的目光萬箭穿心,終是下定了決心,回家後立刻暗中派了死士去邊關。
幾天後,聽聞朱丕已逝的消息,林封倒在府中一抱椅上拍掌流淚大笑,令侍立在側的女使驚恐不已。朱丕已死,岐西監察使職位虛懸,林封顧不得太多,對着名錄翻了一晚上,決意向皇帝舉薦寵妃如氏的遠侄。
邊關仍在鏖戰,每日殿上吵得不可開交。
那日下了朝,林封正要請郭中人引見,意外在宮道上遇見了肅王趙觀全。彼時他心急如焚,隻想快些落實接任岐西監察使的人選,唯恐此事擱置時間長了被人查出些什麼,故經過趙觀全時隻匆匆留了一禮。
趙觀全微微一笑,撥動佛珠:“林大人節哀。”語畢,他自顧走去。
林封頓感有異,朱丕的死訊乃是他的死士加急密傳回來的,按照規制傳回上京的消息也是今早才到的樞密院,他甚至都還沒來得及細看,肅王又如何能得知呢。
他當即有些惶恐地調頭趕上趙觀全,試探道:“下官昏了頭,方才失敬。”
“林大人言重了,”趙觀全絲毫不惱,“我也是方才從陛下處得知的。”
“啊,陛下……”林封讪讪地笑着,後背有些發涼。他不由自主地移開了視線,再看回來時,隻見趙觀全目光如炬,好似一尊看透人心卻不動聲色的佛,而自己即将在這凝視下如泥入水。
“林大人身體不适嗎?”
“呃,朱丕畢竟是小人舅兄,小人,小人……”林封磕磕絆絆地吐字,許是這幾天過于心神不甯,他現下情緒倒真容易激動,說着說着真覺胸中萬般苦楚,恨不得大哭一場。
“林大人痛失親人,仍不辍國事,可敬,可敬。”趙觀全斂了斂袖,接着道:“北狄來犯,岐西監察使偏生在此時病逝,不知為何,我總感覺其中有蹊跷……”
趙觀全突然停下,有些不忍:“我知林大人因朱丕一事痛心不已,可現下陛下最關心的還是任命新的岐西監察使。畢竟,邊關戰亂,陸氏又有重兵在手。未雨綢缪……你說呢?”
不察朱丕,正中林封的下懷,他不可置信地在心内暗喜,面上的凄悲又作狠了幾分,順勢道:“正是。陸氏三番五次向朝中請增軍備,也不知究竟為何呐。這禍不單行……”
趙觀全閉目凝神,手撥佛珠不斷,口中念念有詞。林封悄無聲息地後退三步,恭謹地行了一禮,悄悄走遠。
身後,趙觀全突然睜眼,望着他的背影輕笑一聲。
“林大人。”
林封蓦然轉身,隻見趙觀全神色尋常,在袖中尋物。一張四四方方的竹紙被他輕輕捏着上端一角扯出來。一經風,那竹紙劇烈抖動起來,恍若羔羊在虎口作最後的掙紮。
“呲”的一聲,大半張竹紙随風翻過宮牆,隻餘趙觀全指尖的一個小角。
林封面如土色。
“殿……殿下——”他腿一軟。
“林大人可無礙?”趙觀全流露出關切的神情,朝林封走來,一隻溫熱的大掌輕輕托住了他的右臂。
“我不問政事已久,可有人又意外探知此事告于我。我實在不知如何,也不便登門,隻好自作主張借了桂月酥傳訊……原本擔心我唐突了林大人,不過現在看來,林樞密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