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林封無力地哀求。
趙觀全歎了一口氣,“惡因惡果,朱丕既死,已得報應。”
他看向林封,難辨喜怒:“而林樞密興于合州,一路走來如有天助,自當寬心,勿再生邪念。”
勿再生邪念。林封聽到這五字後汗如雨下。
私斬朝廷命官,是死罪;朱丕勾結外敵,他身為親族也難逃死罪——橫豎都有人要死,他不過替朱丕做了選擇。若無人知其中關要,那朱丕,就隻是病逝了。
“殿下……”林封嗫嚅着,隻會說這兩個字。
“朱丕一人,便已夠了。林樞密,你是陛下難得的賢臣,失之于後梁無益;既然已與朱丕之流割席,往後還請繼續做個明辨是非之人。否則,定有報應。”
林封慌不疊的點頭,連聲稱是。
趙觀全眼中的警示頃刻消失,面容又如先前一般平靜和煦,神情閑散地看向遠處,好似不在這宮牆之中,而是于天地某處逍遙。
世人皆道肅王佛心,于論政無道。可林封卻覺得,比起朝臣們的勾心鬥角,趙觀全的“大意”和“柔善”,更給人一種莫名的危機感。他不知道肅王到底為什麼輕易放過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報應何時會來。
世間鮮少有無緣無故的善意。林封垂了眼,壓低了聲音:“殿下大恩,小人無以為報。”
趙觀全搖搖頭,“你是善緣之人,自得神佛庇佑;你自己的因果,我與冒死送訊的烏……”
“我與他人,不過是微末變數。”
林封捕捉到其中深意,臉皮抽搐了一下,似笑非笑,心中踏實了幾分。
趙觀全一振袖,和善道:“今日與林樞密閑聊,甚是投緣。若林樞密得空,定要來大隐寺找我品茶。”林封躬身再拜,一直等到趙觀全消失在未舜門後才緩緩直起腰身。
他趨步向乾安宮方向走去,被突然竄出的野貓吓了一大跳;路上内侍見狀紛紛忍笑低頭,竊語其糗狀走遠。
郭中人領着他入了殿。趙觀崇手裡把玩着一塊玉,在林封跪地後才堪堪擡頭。
“朕看了看你們的折子,岐西監察使的人選現下有兩個。朱丕是你舅兄,不如你說說,誰适合接他的位子。”
“臣敢問陛下,那二人分别是何人?”
“侍禦使如令褚和尚書員外郎烏屏。”
果然。
林封微斂目色,當下回道:“以臣愚見,尚書員外郎烏屏可堪此任。”趙觀崇點點頭,“顧侍郎也向朕舉薦了烏屏。”
殿内一天青釉汝狻猊香爐孔中溢出縷縷煙影,皇帝雙目微阖,左手輕抵眉間。林封見狀欲告退,趙觀崇忽而又睜開了眼睛。
“朱丕的事,待戰事平息後,還是得察察。”
這猝不及防的一句話讓林封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鬼使神差的接了句話:“朱丕素來身體康健,驟然病逝,又恰逢陸氏起兵抗敵,朝中花了大手筆撥援。陛下不覺得,岐西監察使死得巧了點嗎?”
“哦?”皇帝直起身子,一雙眼打量着林封,卻隻是平靜道:“你退下吧。”
*
兩日後,新任的岐西監察使烏屏和轉運使并辎車一道離京,為盡快抵達邊關,烏屏于闵州與他人分行,在驿站換了快馬先走一步。
十日後,烏屏自邊關發來急報,言易州失守,陸澄不知所蹤,朝廷嘩然,一時流言四起。大半輩子都順風順水的林封此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老天對自己的眷顧。
他确實是善緣之人,得神佛庇佑;陸氏如此,誰還有空在意莫名其妙死掉的朱丕?
所以半月後戰事方休,林封便當着滿殿的人慷慨陳詞:“此次北狄犯我岐西六州,青武節度使陸歸明有失其職,險将我西北關要莽州拱手讓人!其子知易州軍府事陸澄未得旨令擅離駐地,緻易州城破;臣,請陛下治陸氏父子失職、罔顧王法之罪!”
不畏權貴,彈劾重臣,他當然還是一個明辨是非的賢臣。林封激憤語畢,還未平複情緒,就聽得身後有一武官駁斥;他正欲與之辯論,顧立竟不疾不徐地出聲支援。
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顧立,是等同于左相一般的人物。
他當真是有善緣的人。
後來林封在宮道上遇見肅王趙觀全數次,每每站定行禮,恭順至極。趙觀全卻隻待他如擦肩過客,手撚佛珠,含笑自在踱去;至于先前種種,如昙花露水,好似從未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