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多少下,才會傷成這樣?
裴同衣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陸澄倒在雪地裡的場景,這畫面不斷放大,直至他與陸澄對視,看見那凄哀的笑。
他的身子像是驟然觸到冰般瑟縮了一下,兩手指尖輕碰,有些心神不甯地說:“三十。”
彌彌一直看着裴同衣,因此沒有錯過他任何稍縱即逝的表情。
他這個人,平時總是面淡如水,像是黑夜裡一道淩厲的影子,在等到旭日初升時便悄然退去;至于白天裡的喧嚣熱鬧、五彩斑斓,于他似乎都是過眼雲煙。
彌彌認識他以來,唯有在松角巷初遇他醉酒那次和現在見過他純然的情緒流露。這無關旁人,沒有粉飾和遮掩,純粹生于裴同衣這個人的心,故此最易觸動旁人。
她本想接着引導他說出在翼威軍不同數量的杖責對應的罪過,并由此探出陸澄受罰的原因,但此刻她開不了口。
衆人從陸澄屋裡退出來,燭火的影子在窗上宛若金蝶振翼,撲閃着熄滅。
裴同衣側目望向那屋子,彌彌也跟着他看去。片刻後他轉了回來,握着劍柄心事重重。從彌彌的視角看過去,他的一縷發絲像是畫匠失手的細細一筆,穿過了那遠山氣宇的眉,在唇角邊停下。
“我該走了。”他如夢初醒,“你……近日有寫信嗎?”
彌彌緩緩點了點頭。
裴同衣幾乎瞬間沉了臉色,烏眸中有着自嘲和無奈;他額角青筋隐約乍現,不多時又被克制下去,薄唇微啟,欲說還休。
他畢竟是武将,即便平靜時也自帶幾分尋常人不會有的威壓。彌彌見他神色變化,心裡打起了鼓。這份突如其來的慌亂無關畏懼,卻難以描摹抓拿。
“裴将軍一早就知道的,”彌彌輕聲解釋,“你知道的,這是我必須做的。”
是啊,裴同衣心想,他應該從始至終記得,她本就帶着目的來。
他不受控地退後了幾步,不料她竟主動上前,一雙清眸定定望着自己。
此刻她全身沐于昏黃的光中,與那日她捧着畫遞到自己面前時的神情無異,可裴同衣卻覺得這光亮得刺眼,而她其實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想到無聞将,一股莫名的悲憤翻湧,他“嗖”的拔出劍來。
“你不怕我殺了你嗎?”
他的劍離她的脖頸大約還有一寸的距離,他預想下一刻她便會如在松角巷初見時那樣再試圖巧言蒙混過關,亦或是花容失色。
但不多時,裴同衣感覺劍尖抵住了一個柔軟之物,他難以置信地順着閃着寒光的劍身看去。
昏黃的燈光投在劍身上,旖旎變幻出長短不一的奇谲線條。
那白皙的肌膚此刻就與劍尖相觸,脆弱如紙,隻要他稍微用力,這柄劍便能正中插入那喉嚨。
她眉眼似水,清透淡然,笑意略含苦澀,目光似有魔力般将他攥住了。
“我寫信,是人證;你殺了我,我也是人證。”
深深的無力感襲來,裴同衣緩緩垂下手,發覺後背冰涼。
“對不起,我方才……”
他竟然一時意氣用事,差點釀成大禍。若她“平白無故”地死于翼威軍将領之手,那麼她背後的那位郎主根本無需再有他證,便會順理成章地認為陸氏做了見不得光的事情。
裴同衣心中一陣酸楚,忽然又聽見她在旁低低地嘟囔:“我可以保證,我寫信與我作畫是一樣的。”
他記得那副山水。湊絕群峰,長風有狀,滿山林木銀裝素裹,山下的一灣水霧凇沆砀。筆觸間的流韻意道,與裴策如出一轍。畫中藏音,他見之如遇故人;若是裴策還在,不知會作何感想。
人言畫心畫心,見畫見心,當真如此嗎?
“我入府第一日,你對我說‘請以明目鑒事,無愧于心’。”彌彌的聲音如玉珠滾過,“我其實早答應了。”
“呵”,裴同衣别過頭,“即便你如此,你郎主會如此嗎?殿上人言如箭,孤者難存;是你會以身作擋,還是你郎主會出言駁之?他可舍得下自己的位置?”
他其實本還有一句更傷人的話沒有講出,那便是“你的話重要嗎”。
這些天來,他能感受到面前的女子有着超乎常人的悟力、不囿于内院的胸襟以及驚人的勇敢,可她終歸隻是泱泱人潮中的行路人,與九重宮阙隔着不可跨越的鴻溝。人人站在階下呼喊,她一人的聲音又怎麼能被聽到,即便費盡心力被聽到,也不及散朝時一聲聲為後梁風雲變幻鑿點計刻的悠悠洪鐘。
彌彌不知他心中所想,隻是因為他先前的質問而怔住,再加上他提及了先生,眼睛就不争氣地酸起來。是啊,她雖然跟了孟念池多年,可那高牆宮院,她終究是沒有進去過。在殿上孟念池如何舉步維艱,她所知甚少,也無力相助;而在此間她同樣欲有所為,卻隻能為陸氏寫下一些文字——出自一個不為人知的女子筆下,在旁人看來太輕、太輕的文字。
眼見着彌彌紅了眼眶,裴同衣後知後覺,開始有些無措:“不早了,我……你早些歇息吧。”
“我聽聞,北狄攻占易州後,有個将軍率三千人從岐州不眠不休地趕來。”
背後一個壓抑着哽咽的聲音響起,“彼時北狄二萬,難道他不是蚍蜉撼樹?”
“那一天炬定關箭如雨下,無人來援,難道他不是孤軍奮戰?”
“你說,他明知……那樣飄渺的希望,為何還是拼了命地沖向炬定關?”
其聲蕭蕭,裴同衣再也不可控地墜入心湖撕裂的口子,雙拳緊攥,閉目吐氣間,隻覺一滴鹹腥落入顫抖的雙唇間。他不可能忘記那日的,曠野大片滴落的鮮紅,一隻隻墜地的雄鷹。
彌彌輕聲道:“可是裴同衣,你赢了。”
一時靜默。彌彌無聲地長吸一口氣,轉過身去,為落淚的将軍留出空間。
“還請将軍明白,我會繼續寫信,也不得不寫。”
裴同衣再次擡眸時,她已恢複端正的站姿,兩手交疊于腹部,平靜地望向夜空。
死寂中,紛揚的白雪證明着時間的流逝。她淡淡的聲音傳來:“我的信,同我的畫一樣,是什麼,便是什麼,絕無诋毀,絕無偏袒。”
他突然笑了,溫聲道:“我知道了。”
一陣風來,穿廊的燈微微晃動,地上兩道斜長的影子忽然在某一刻靠近,風止時,并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