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空氣似乎又流動了起來。“雲麾将軍,陸澄。”彌彌猶豫着開口,“一般情況下,是不會罰這麼重的。”
能讓陸歸明對自己的長子下此狠手,怕不是與陸澄擅離職守這件事情有關。彌彌太想知道這其中的來龍去脈。
“我能告訴你嗎?”裴同衣似是在自問。
多年來的經驗教訓告訴他,兵者藏心斂性,不可輕信旁人;可方才彌彌的那一番話,确實使他心念動搖,好比幹旱的土壤接收了一抔久違的甘泉,那些沉睡的種子迫切地想呼喚雨水。
裴同衣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陸澄受罰,是因為……他擅離了職守。”
彌彌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她若有所思的擠出一個笑容,輕聲道:“多謝。我送送阿兄。”
兩人向外走去,雪落寂靜無聲,一如這月先前的數天。
在上一封信裡,她寫的事大多與裴策有關,算着時日先生應當是收着了。所以,這一次她終究是要寫“雲麾将軍确有罔顧王法之罪”了嗎?
彌彌想起望坡,想起那棵孤獨的、向天空延展的枯樹,還有裴同衣在雪原裡牽着乘雲領着她向前走的情景。
他算是陸澄的屬下,若陸氏獲罪,那他會受牽連而死嗎?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吓了她一大跳。
裴同衣遷就她放慢了步子,随口問道:“你是合州人嗎?”
“啊?不是。”
他似乎松了一口氣,步子輕快了些。
“就快到元日了,你在府裡可要忙起來了。”
聽見元日,彌彌的眼也亮了些。“還真是,”她撫着脖子歪歪頭,“街坊雜賣,關撲酬酒,歌舞連天,戲過朱台……”
裴同衣不動聲色地勾起嘴角,擡眸望向遠天。
“算着時日,元旦我得寫一封信,”彌彌小心觀察着裴同衣的神情。
裴同衣淡淡道:“寫吧。”
這下彌彌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壓低聲音:“我……你可知我要寫什麼?”
“陸澄确實未得令離城了,”裴同衣側首,明亮的烏眸裡坦坦蕩蕩,“我若否認此事,便是欺瞞。”
“或許明天,你就會聽見城中流言,說大将軍以擅離職守之罪杖責了陸知州。”他臉上分明是無奈和悲哀的,可現在他卻好言寬慰起彌彌。“我聽說,那些文官表面上斯斯文文,私底下用刑卻狠毒。你的郎主叫你寫,那你便寫吧;不然交不了差,你怕是沒有好下場。”
這……他怕不是誤會了先生。
“跟文官有什麼關系呀……”彌彌掩飾着。
裴同衣道:“你年紀不大,得了這樣的差事,想必也是苦命之人。”
“咳,”彌彌被攪得有些迷糊了,眼看裴同衣就要一腳邁出大門,她想也不想地叫住他:“裴同衣!”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講清楚!”
裴同衣狡黠一笑,“你不是說,絕無偏袒嗎?”
“明日城内流言四起,我今日所說,你很快便能驗證了。”他斂了笑,連呼吸聲也小了許多。
“但你定還有很多事沒講。就憑一句‘陸澄确實擅離職守’,我從何落筆?”
聽聞此話,裴同衣神色微動,“你說過畫山要見山,今日你也親眼看見了陸澄有傷,眼見為實,不是嗎?”
“好啊,”彌彌被氣笑了,“将軍是還防着我,怕我知道的多了從中做文章。”她跺了一腳地上的雪,提着衣擺走到裴同衣面前。
甫一擡首,就見裴同衣眼中有光閃爍,神情格外認真,等待着她的下文。她一愣,垂眸定了定心神,慢慢找回了在書齋和先生對答時的那種從容。
“從前我相信眼見為實,可後來我發現,人間的事不能眼見為實。那日追殺我之人,半個時辰前容色卑微怯懦,每行至有亡者的人家會合掌祈禱,表面慈悲若佛。”
“你不怕我寫,定是有了其他方法助雲麾将軍脫罪,”她再度擡頭,臉上浮現出一個了然的笑容。“但若我這般寫了,我便與滿口胡诹的無賴沒有區别。”
“你想說什麼?”面前少年眉梢微挑,含了笑輕聲問道。
“比起眼見為實,我更願意相信一個人的本性。是怎樣的人,便隻會做怎樣的事。”彌彌伸手接住一片要落到裴同衣肩上的雪,無視他微微後傾的動作。
“近些天來無事,我在城中四處轉了轉,意外得知陸知州用自己的私錢給當初因為城破而罹災的人家都發了額外的赈給。他愛民,所以不會無故棄城;有謠言說他要領兵會師造反,可謀逆之人,又怎會将錢财花在軍備之外的地方?”
她話音剛落,裴同衣就輕輕拍了拍手掌,贊歎道:“你很聰明。若你真的是裴小娘子,早些來易州,說不準也是個學兵法的好苗子。”
他趕在彌彌惱怒前趕緊解釋:“今日已經晚了,改日再講。”
“那封信,不急于這一時。”說罷他轉身,唇角的弧度連自己都未察覺。
彌彌看着裴同衣跨出門去。
少年高挑的身姿行在風裡翩若踏雲,衣袂翻飛間自帶俊逸之氣,腰間一刀一劍,好似便能堅定無畏地奔向廣袤的天地。
他翻身上馬,忽然又向她而來。乘雲認得她,嘶鳴了一聲。
“你露餡了,”裴同衣俯下身來有些得意地說,模仿着彌彌的語氣:“街坊雜賣,關撲酬酒,歌舞連天,戲過朱台。各地過元日的習俗大同小異,這沒什麼問題……”
“可是啊,這朱台……不是隻有上京才有嗎?”
壞了!彌彌的臉一下子紅了。
馬上人見狀趕緊補刀:“原來小娘子,是從上京遠道而來的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