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澄端着酒回到屋内坐下,取出一個小杯。此間屋子雖空寂了許久内裡仍是一塵不染,周遭擺設一如他兩年前走時那般,甚至于筆硯的擺放位置都與他的習慣分毫不差的契合。
他雖為易州知州,卻無法對這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産生眷戀。
那日他昏昏沉沉被攙入房中,衆人相圍細語,郎中掀開覆在他後背的布條,撕裂的疼痛讓他幾度昏厥,眩暈的目中燭光如鬼火躍動,他看着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竟拼了命想掙紮。
這不是他的家,家裡不應該有這麼濃的血腥味。陸澄見過許多不同的戰場,無論是晝夜,還是曠野狹谷,用人命做賭的地方永遠猙獰可怖。
有人小心而用力地壓住了他亂動的手,他感到自己的背部沾上了些黏膩的東西,正在竭力縫補崩裂的皮肉。遊走在體内的痛感被極緻的虛脫取代,他逐漸安靜了下來,側枕在榻上任由五感被麻木拖拽。
家應該是上京的那個安國侯府。親人俱在,安甯祥和,家長裡短。刀劍、血腥和悲恸不可觸及的地方。他聞着滿室的藥味和夾雜其間的血腥,覺得有一抹抹暗紅的色團不斷向眼前壓來。
恍惚間他看見了吉娘子,不由得渾身震悚。是因為他嗎?因為他擅自離開易州,吉娘子也成了那無辜亡魂中的一個嗎?
陸澄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神色痛苦。下一刻,一隻溫熱柔軟的手輕輕撫上他的後腦勺,視線裡隻剩一件霁青的長襖下擺,有人緩緩蹲了下來,陸澄在看見那人時頓時不動了。
齊溫以先前在一旁心急如焚,又不好妨礙郎中,眼見陸澄痛苦不堪再也忍不住,沖上去不住地安撫他。
“沒事了,沒事了,”她的聲音也不住地抖,“阿娘在呢。”
陸澄嗚咽一聲,眼角淌出滾燙的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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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澄仰頭傾杯,微涼的液體擠入幹涸的喉嚨,帶來些許刺痛感。他放下杯子,手擱在桌上,有些無奈地笑了。
這“酒”無色無味,與水一樣,甚是特别。
窗牖過濾了外面的萬丈光芒,日光進到屋内時退化成了淡淡的灰影。陸澄取過一頁竹箋,留下數語壓在硯下,走至窗前。
窗棱果然被照得發熱。他的手遲疑片刻,将窗推開。清冽的空氣一擁而入,他裹緊大氅微微一笑,徑自出了門。
室内的藥味不多時散得一幹二淨。
嘯潛營西場,裴同衣和謝時川相對而立,各持一把短刀正給朝廷撥來的新兵演示。這批新兵是今年八月才來的,原本有兩千八百人,經十月一戰現在隻剩了三百出頭。朝廷撥給邊關的兵卒大多是從禁軍和鄉兵裡選調的,并非毫無基礎,但遠遠達不到翼威軍的标準。
“裴副将,得罪了!”謝時川抱拳大喝一聲,握刀就要上步。
翼威軍要求士兵對騎射刀劍俱通,在年輕小将中,謝時川的刀法、裴同衣的射術最為人稱道。
裴同衣抿抿嘴,眼波流轉示意他放馬過來,同時不忘高聲叮囑旁觀的衆人:“同袍切磋,點到為止,諸位還請仔細留意謝副将的刀法!”
澈白的雪地裡,兩道玄色身影如箭羽飛花迅速纏在一處,隻見動靜間衣袍摟風;兩人身手敏捷,所握短刀如潋滟銀帶,多次擦着玄衫而過。流暢的博弈中,二人不時靜止抗衡,或一人抓腕,或一人擋臂,旁觀的軍士全神貫注,不敢眨眼。
謝時川腰部吃了裴同衣一拳,轉腕收刀後撤兩步,眉梢一挑就側身沖來,一把箍住了裴同衣的肩膀,一柄雲紋短刀正正離他的喉嚨兩寸。
“裴兄,今日總算讓我占着一回,論刀,還得看我!”
裴同衣斜觎他一眼,見他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樣不禁低低哂道:“沒出息!”
随後左腳向後一邁,猛得轉肩調轉了重心掙脫了謝時川的束縛,喘着氣笑着看他。
謝時川懊惱不已,但也無可奈何,收了刀走過去,在裴同衣肩膀上不輕不重地來了一下。
“謝副将刀法精絕,方才對裴某是手下留情了。”裴同衣低笑一聲,轉向衆人,“諸位還要多向謝副将讨教,勤加練習才是。”
行伍中一陣附和,謝時川找了塊高石,輕松地跳了上去。
“行了裴副将,練你的去吧!”謝時川見演示的目的已經達成,毫不客氣地送客。裴同衣也不多停留,抓起地上的劍便走遠了。
他一路穿過噪雜的西場、帶着腥味的馬廄和存放兵器的武庫,回到那幾個大帳中間的空地時恰好見陸澄從陸歸明的帳中出來。
陸澄披着大氅,未着戎裝,手裡拿着一卷冊子,若有所思。
裴同衣看着那件厚重的大氅,靴尖在地上摩挲了幾下,挑出一顆小石子就向陸澄踢去。小石子彈到柔軟的大氅上并沒有撼動其幾分,跌落在地;裴同衣見陸澄遲遲沒有察覺,有些無趣。
“你慢着。”陸澄開口,與此同時裴同衣低頭避開了那飛回來的小石子。
“雲麾将軍看來是好多了。”裴同衣轉身抱拳,“東面二十裡的哨台要建成了,屬下正要随送補物資的廂軍一道去看看。”
陸澄提醒道:“合州。”
裴同衣聞言斂了笑容,手搭在了劍柄上。“我派去的人确實跟着線索查到了合州,但沒有找到刺殺裴策的人。”
陸澄蹙眉,“那你先前為何提及合州?”
裴同衣沉默了片刻,遲疑道:“朝廷任命的新将王晉合是合州人。”
“你不會因為這個就懷疑刺殺裴策的人與他有關吧?”陸澄啞然失笑,搖搖頭,“他沒有任何理由。”
“他确實沒有任何理由,”裴同衣眼波流轉,“你聽我說完……”
陸澄冷不丁的打斷,“樞密使林封是合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