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茶館,清香迎面,彌彌感覺像是撞上了一團看不見的涼霧,方才頂着驕陽一路行來的薄汗頃刻被安撫。
數十根扁木交織嵌合成通往二層的木梯,彌彌随昌禮拾級而上,腳下發出沉悶而清晰的響動,饒是這茶館最偏靜的角落也能由此知曉有人來了。
高大的屏風上,一隻雲雀栖立枝頭,尾尖微微翹起,圓溜溜的眼剛好與彌彌平視,眼角的羽根紋路曆曆可數。雲雀的眼裡似怡然又似警惕,彌彌被這栩栩如生的畫錨定在原地,昌禮擡手,無聲地催促。
是了,隻兩盞茶的時間;彌彌整頓容色,思索着将要說的話,步入隔間。
“彌彌見過先生。”她兩手交于胸前,颔首欠身。
有翻動紙頁的聲響,彌彌緩緩擡起頭來,見孟念池端坐于案後,廣袖輕輕拂過桌案;幾封密函躍入視線,正是她先前在易州寫就的。今日休沐,孟念池身上那件滄色大襟袍乍一看閑适随意,可袖口的墨藍雲紋貼邊與門襟處細若蚊腳的圈銀又無一不顯示着這裝束的莊重,換言之,若着此袍進宮也是不違禮制的。
孟念池指節扣在其中一封信上,語氣與從前在書齋評彌彌所作文章時的一樣:“你的信,我俱已收到。”說此話時,他的目光上下在彌彌身上逡巡。
為人師者管束學生,大多離不開敬畏二字。孟念池格外重禮,彌彌經他打量,以為是自己時隔數月面見師長的禮節不周,提裙便準備跪下。
“不必,”她方一屈膝,孟念池便溫聲制止:“今日喚你來,是因為我思及易州的有些事你恐怕不便于信中言說,”他取下爐上的茶盞,潺潺的水流聲暫時填充了隔間内的靜默,“現下你可道來。”
齊溫以當時啟程匆忙,彌彌未來得及将裴同衣所托之事寫進信中便離開了易州。迎着案後那如炬的目光,彌彌在腦中稍作權衡,而後将裴策字條一事與烏屏通敵之嫌據實以告;出于謹慎的直覺,她将涉及裴同衣的部分草草帶過。
“彌彌所知便是這些,還請先生定奪。”
孟念池反問:“你作何感想?”
這個問題彌彌這些日子在心中已對答了數次,她不假思索答道:“裴先生深謀遠慮,既留下了暗示,那麼當務之急便是去尋裴小娘子解意;至于岐西監察使通敵之嫌,如今難以察到實證,唯有溯其十月受任經過,找到背後操縱之人。”
孟念池聽到“受任經過”這四字後,指間瓷杯頓于下颌前一寸位置,面略有不虞,但他并未打斷彌彌,隻在她語畢後斂眉,淡淡道:“十月裡烏屏接任岐西監察使,乃是陛下親自授意。”
彌彌呼吸一窒。孟念池歎了一口氣,似不願再多言。
爐上的茶盞發出一串細碎的“嗞嗞”聲,有灰白的水汽自頂上六個小孔袅袅鑽出,這第二盞茶就快要煮好了。她咬咬牙,鼓起勇氣道:“先生可否......說得詳實些?”
“好,”孟念池徐徐開口,聲音大了許多;此時他變成了不怒自威的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而非書齋裡和藹親善的先生:“陛下意決後,敕令由翰林學士蘇頤高等人起草,期間未有封還詞頭的狀況,故錄黃行下,半日後便直接到了中書省來。”
“我親自主持衆議查驗,押紅宣行;門下省亦未有異議,立即執行并關報台谏。”
“此外,”他頓了頓,“五日前烏屏自易州呈來劄子,對青武節度使陸歸明褒獎有加。劄子上說的便是,雲麾将軍陸澄被杖責一事。”
這出乎彌彌的意料,她追問:“門下省此次負責書讀的是何人?”
孟念池瞥她一眼,似笑非笑:“給事中袁淵。”
翰林學士蘇頤高與先生交好,袁淵曾來文會街私下拜會……這二人與先生有交,彌彌是知曉的。這麼一看,烏屏的受任竟挑不出什麼錯來。
正在她沉思間,孟念池微微一笑,語氣恢複了往日的溫和:“孩子,有些事你不該多問。”這話委婉,實則在隐斥她方才的詢問已逾越身份。
彌彌的心砰砰直跳,垂眸道:“學生失言,請先生責罰。”
孟念池不語,那爐上的茶盞已沸,咕噜咕噜吐着泡。她硬着頭皮解釋道:“學生不疑先生斷事之公正,亦從未質疑後梁拔擢命官章律之嚴明慎審。”
空氣中流淌的茶香愈濃,清香裡帶了一絲苦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