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你憐良将之心難得,”孟念池注視着案上的那幾封密函,“打字謎,确實是鶴川貫有的方式。”提起已逝的昔日同窗,他神色惋惜,“我會設法派人在宮中尋裴小娘子。至于你,若是突然從安國侯府消失未免讓人起疑,便暫且留置在那罷。”
彌彌颔首,俯身又施一禮告退;孟念池将那第二盞茶取下,擡眼時恰見那清瘦的身影與屏風上繪的樹兩相重合,頭側有羽狀的幾筆。待彌彌離開,他看清了那是先前他沒有留意到的,栖立于枝頭上将飛的一隻雲雀。
昌禮進來,見孟念池盯着屏風出神,也順着他的視線看見了那隻雲雀;“竟似活的一般,”他不由得贊歎。
彌彌心神不甯地走出茶館,為的不是烏屏,而是先生那句“你憐良将之心難得。”
這“憐”字将彌彌刺得生疼,讓她想起跪在馬車前的那一日、她恐慌無依傷痕累累之時也是僥幸靠一句“求貴人垂憐”活了過來。
但她原本不必靠别人的“憐”,因為那厄難純粹源于居心叵測之人的惡,本不該發生。同樣,無聞将窮途末路的自我犧牲、翼威軍的忍辱負重……他們也本不需要誰的憐。
他們分明不應該讓人憐。
“蜜餞果子——”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将彌彌拉回現實。那販夫的帽檐依舊壓得很低,一隻大掌抓着六個包好的蜜餞果子遞來,“小娘子很守時。”彌彌道了謝,沿來時的路往回走去。
事實上那蜜餞果子販夫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彌彌自偏門進入安國侯府後沿廊道一路行去都未碰見人,不過很快她便找到了緣由——前院裡,正午的陽光正盤踞在跪了一地的衆人背上,打頭幾人中,那個如貓兒般蜷縮着的蘭青小身影格外顯眼。
為不引人注目,彌彌悄悄依着一根廊柱跪下。在正前方,一排人似木偶般插在地上,其中一人兩腿分立于地,着一下擺及開衩處有橙紅白三色緣邊的青灰色圓領長袍,自彌彌的角度,剛好能看見他半露的藍紫褲腳。
郭中人面上毫無波瀾地念完聖旨的最後一句,雙手将那絲帛細細攏上,眨眼間換上了笑,招呼那一排木偶似的人把手中的箱子放下。
庭院中,一時隻聽得齊溫以鎮定自若帶領衆人謝恩的聲音,而後郭中人單薄虛高的嗓音響起:“陛下早有意……怎料夫人去了易州……”
彌彌聽得零零碎碎,卻覺出些不對勁來。她們回到上京還不到十個時辰,今上就遣人送來賞賜,這樣着急,到底用意何為?若是要論去歲十月一戰陸氏的功過,現在明顯不是時候……
“咳,”郭中人瞥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陸佑,無視他毫無遮攔打量自己的目光,對齊溫以微微欠身,“陛下聽聞大将軍十月裡染了風寒,甚是挂念;不知夫人此行,可有見到大将軍?”
齊溫以神色微動,“煩請郭中人轉達陛下——臣婦此行不曾見到大将軍。”
“不曾,”郭中人眉心一跳,話鋒一轉,“那敢問夫人此去易州,所為何事?”
齊溫以輕輕吸一口氣,并未立即回答。郭中人上前了一步,眼紋更深,忽而擡起右手止住了正搬運箱子的宮人。
劍拔弩張的前兆是靜寂。吉娘子按耐不住,憂慮而克制地低聲喚道:“夫人?”
齊溫以仍未回應,正當彌彌都不免心憂時,她終于有了動靜。隻見她垂眸看向地上趴着的陸佑,緩緩蹲了下去,而後将那蘭青小團環起,臉上浮現出恬靜知足的笑意。半晌,她斂了笑,仰頭定定望着郭中人,眼睛因為陽光刺眼而有些濕潤,開口卻仍是無比淡然:“臣婦有三年未見長子陸澄,午夜夢回間皆是他戰亡的情景……”
“郭中人可知,為人母者,如何才能安心?”
郭中人眼皮一跳,收回了手,尬笑兩聲,“夫人說笑了。易州偏遠,前些日子又動亂,您愛子之心,陛下定是體恤的。隻不過您貴為安國侯夫人,還是要顧全自己的安危,您這一路山高水長的——哪兒比得上在上京城的日子呢?”
郭中人語畢環顧四周,見他帶來的人将陛下的賞賜搬運得差不多了,便松了口氣,躬身道:“小人話已帶到,便不叨擾夫人了。”
叨擾,彌彌暗自腹诽;專門掐着晝食的時辰來,讓整府上下的人放下碗筷來前院跪着,郭中人此行怕是本就有敲打之意。今日陛下的賞賜約莫是粉飾,借此叫郭中人來探看倒為真;彌彌琢磨着郭中人那段話,忽而明白了十日前齊溫以為何那樣着急地啟程。作為安國侯之妻,她分明被迫作了這上京城的一名人質,君王要她時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伸手可控,以懾重将。
而齊溫以早已對此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