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身影一頓,轉過身來。彌彌忙道:“是奴托人給您帶了話。”
“請問我落下了什麼?”回應她的聲音分明如莺,底色卻是違和的陰翳與漠然,叫她想起那句詩:死灰吹不起。
但彌彌現下沒有心思在意顧小娘子的悲喜,“顧小娘子,奴冒昧喚您至此,乃是為了雲麾将軍。”現如今,彌彌别無他法,隻能将希冀寄于陸佑無意間提及的那一段往事裡、或許跟陸澄交情匪淺的顧小娘子身上。她面上故作鎮定,實則掌心早已出汗。
顧小娘子靜立着不語,彌彌的心一點點冷下去。她可能賭錯了。“抱歉,顧小娘子就當今日未見過奴,”彌彌有些顫抖,抓住帽沿就要離開。
“有意思嗎?”身後之人蓦然開口,竟是悲憤,“如此三番四次試探,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叫你們這般折磨戲弄——”
彌彌愕然轉身,下一刻顧小娘子走到了她跟前,猛地扯掉檐帽。“顧小娘子……”彌彌的話戛然而止。
那雙桃花眼裡盈滿了淚,黑眸深處卻淨是不甘與倔強,她與彌彌近在咫尺,破碎的情緒就那樣輕松地穿過輕紗,落在彌彌耳邊:“信也燒了,書也抄了,爹爹要給我說親,我,我也允了……”
她變得有些歇斯底裡,“斷的幹幹淨淨!他為何不信,還叫你們來……今日的事你又要告訴爹爹是不是?阿惜你說,他為什麼不信……”她淚眼婆娑,望向身邊的粉衫女使;阿惜扶住了她,而後看向彌彌時面有愠色。
彌彌擡手摘掉了檐帽,“顧小娘子,我非令尊之人。”她将檐帽拿在腹前,欠了欠身,“我叫彌彌。”顧小娘子聞言安靜了下來,眼眶通紅,怔怔盯着她,“你要幫他,還是要害他?”
多說無益。彌彌伸出右手,将袖子往上提了提;柔和的日光下,左腕的一段墨綠繩結如藤蔓纏繞,聯結着千山萬水,聆聽着跳動的脈搏、感知着那無數未見之日的百般心緒。
“我們都是繩結這端的人……”彌彌看出她的疑惑,解釋道,“顧小娘子可有聽說過裴副将,裴同衣?”顧小娘子點點頭,彌彌接着道:“我是他,是他的……”
不知怎的,她忽然卡了殼。顧小娘子道:“你不必說了,我明白。”
她牽起彌彌的手,“我叫顧林笙。”
彌彌反握緊了她,“我有一計,小娘子可願助我一臂之力?”顧林笙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含淚道:“隻要能救他,你讓我做什麼都行。”
“好,”彌彌深吸一口氣,目光如凝,“我要你和陸澄的親筆信。”
顧林笙聞言一滞,輕聲道:“那些信被我爹爹幾乎燒盡了,我隻剩下藏起來的最後一封了。”
她有些想把自己的手從彌彌手中抽出來,可彌彌的力度又大了幾分。
“顧林笙,易州現下還是冬天。”
三月的上京天光融融,街頭羅绮飄香,橋頭水上,煙柳青青。
顧林笙低頭不語,指尖蹭了蹭眼角,突然側首對阿惜道:“快去,快回府把信拿來給她,越快越好!”
阿惜提着裙子跑出鋪子,顧林笙和彌彌相對無言。
一人惶惶難安,想着所念之人的未來,憂着父族的懲戒;一人孤注一擲,以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使的才智,去賭朝堂之上,還有人不心盲、還有人不願心盲。
懷中揣着的兩封信似有千鈞,彌彌回到安國侯府時,家侍們皆守在各進出處嚴陣以待,肅靜的庭院中,唯有陸佑不知變故,笑語如常。
阿月還沒有回來,彌彌回到自己的屋子,将門鎖上。
做了這麼些年孟念池的文侍,彌彌寫得一手好字,也仿得一手好字。她将陸澄的親筆信小心翼翼地打開。
字如其人,一篇小楷淳婉清雅,行間似有暗香來。彌彌取筆墨,在草紙上全神貫注地摹習起其用筆,刹那間,恍惚與三年前剛受封了雲麾将軍、奔赴易州的那個年輕小将隔空對望。
“……澄自秋初去京赴易,倏忽已冬。大雪空野,執炬北望,狄事一起,盡為殇土。然,餘心不滅……
餘一幸,得同袍數萬比肩,領王命,鎮北關。
餘二幸,有父将教習左右,遵祖訓,效陸氏先烈遺風。
餘三幸,身在沉淵,猶聞林笙。
……餘食甚飽,衣頗暖,無疾無傷,汝當無以為念。俟來年春朝,汝與良人踏青逐蝶之時,餘當銀鞍白馬,笑騁青原。”
彌彌擡眸,手邊靜靜躺着另一封信,是顧林笙的親筆。“難怪你沒有寄出這一封回信,”她喃喃道,陸澄的這封信,太難回。
屋内光線變幻,彌彌要的東西已經寫就。擱下筆,她取燭、刷和作染的草木碎将其做舊。
一切完成後,她輕輕拿起顧林笙的親筆信——這恐怕是這一計中最關鍵、也是最冒險的一環。烏屏老奸巨猾,彌彌其實并沒有十足的把握,但結合之前在易州的所見所聞,她賭他怕死。
“嘶——”紙箋四分五裂,截斷了顧林笙的千言萬語,剝裂了一個個完整隽秀的字。彌彌在紙片中仔細尋找,最終拿起應是從原信正中脫落的、最大的一片,而後将其牢牢粘在了自己剛寫就的信的背面。
萬事俱備,彌彌将那封信折好,靜靜望着燭火抹去其餘的一切。
午前來過的那名翼威兵在戌時如約而至,彌彌雙手遞過信箋,直視那人的眼睛,鄭重道:“你聽好,務必保管好此物,不可被他人知曉,等入夜後,再秘密将此物送至東門大街岐西監察使的官居……能辦得到嗎?”
“能!某必不負小娘子所托。”
“好,”彌彌點點頭,呼吸有些急促,“你走吧,切記我說的話。”
那人很快消失在街角。一城萬戶,人間星河,倘若有人此時經過仁化街,或許會看見在燈火闌珊的阫牆一角,一位小娘子雙手合十,眉眼間憂慮難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