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初,栖眠于城中的雲霧尚未回到天上,缥缈的海裡包羅萬象。素衫短紮、绫袍羅帶在浪裡昙花一現,彌彌一路遊去,高馬雕車迎面擦肩,衆生各走各的路,昏沉的她背着包袱混迹其中,倒也能扮一扮旁人眼裡的天涯客。
如今已入夏,草木的春息淡去,街頭行販們的簍籃裡盛着水鵝梨、荔枝膏、苞鲊新荷和沙糖綠豆類物,清甜的氣息忽淡忽濃,像是一顆顆四竄的流星。
去往大隐寺需經過城中最熱鬧的通慶坊,趕早市的人們幾乎填滿了灰石主道,往常彌彌會為了省時繞些路,但此刻她望着緩緩挪動的人群,心裡生出兩個字:真好。
彌彌将包袱往上擡了擡,徑直走了進去。這裡沒有能使她停下來的東西,她也不必非要做些什麼。佝偻的阿妪笑眯眯地守着自己的菱角,捏面團的阿郎旁若無人地哼着曲兒,噪雜的人聲由無數個無關緊要的詞堆疊而成。
“早啊!”“熱起來了,是吧?”“客官多拿一個吧,咱家的味道……”
一條不長的街道,彌彌捧着一塊熱乎乎的薯米糕,有一下沒一下地咬着,怔怔盯着通慶坊的盡頭,不忍四顧。
彌彌還小的時候,孟念池找了一個人稱慧娘的仆婦陪她住在城外。慧娘不會說話,把彌彌照顧得極好,每日會按時牽着她進城到孟念池的書齋;孟念池面善,但在彌彌的功課一事上格外嚴苛。
對于不曉人世的孩童而言,案前久坐的靜默、握筆定勢的酸痛和“句讀之不知”的困惑在起初難免是違背天性的煎熬。
但很快這種外在的“壓迫”就被彌彌内化成了“追随”,大抵是因為她确實比尋常的孩子多幾分靈智,漸漸發覺孟念池在書齋裡建構的天地很“好”,心生向往;亦或是因為她本就是無巢的小雀,依附大樹粗壯的樹幹、仰望沖天的華蓋乃出于本能。
每每疲憊地走出書齋,總能見慧娘站在第十二塊地砌上,這時彌彌便小跑過去,勾住她伸出的手,兩人一同回到城外去。她會像小山雀一樣把書上的話背給慧娘聽,磕磕絆絆、沒頭沒尾,而慧娘雖不語,卻次次聽得格外認真。
到了十歲,她漸漸背得熟練了,甚至到了能作小文章的地步,卻不再背給慧娘聽。
成長有時是一瞬間的事,十歲的彌彌對人與人之間的認知差距有了初步感知,她發現那些東西慧娘其實聽不懂、亦不感興趣,慧娘願意有這份耐心,純粹是因為那些話是從她嘴裡出來的。于是彌彌善意地不再提,從此指着秋日的晚霞、炎夏的青波給慧娘講故事。
她們相伴着在進出城的路上走了九年,直到有一日出了書齋,彌彌沒有見到慧娘的身影。
孟念池說,彌彌長大了,以後可以一個人來書齋了。
好吧,十二歲的彌彌颔首,接過一封與衆不同的帖子,暫時忘了方才漫上心頭的悲傷。
按着孟念池的要求,她用了一整晚去仿寫,那上面提到了好幾個陌生的名字,遣詞造句令她覺得新奇,封面的紅印亦從未見過。
等次日到了書齋,她拿着帖子,湊到昌禮面前。昌禮長她五歲,隻瞥了一眼,笑道:“呀,大人都讓你碰官帖啦!這是好事,說不準過不久你就能獨當一面了。”
春去秋來,彌彌确實能獨當一面了,但此刻走至通慶坊的盡頭,她蓦然回首曾經,這“獨”不僅是獨自,還意味着孤獨。
她從前不這麼覺得,現下明晰了這點,仿佛抹去了窗上的雨露,過往朦胧的一些情思變得有理有據起來,繼而莫名又自然地想到了裴同衣。
松角巷初見時他的戾氣、不時拿她細作身份逗惹她的“頑劣”、驿所克制而孤注一擲的請求……這裡面,也是有孤獨的吧。
天下行者濟濟,同途者卻可遇不可求,退一步求殊途同歸,亦是萬中有一。
不知不覺在某一刻,周遭的人潮褪去,塵世的氣息被山林的清新取代,一百零八級青苔階上,烏門肅穆,耳畔聞鐘聲,林深栖神佛。階下不遠處的斷樁上還拴了匹馬,它立耳側首,絲毫不懼和彌彌對視。
原先城外的住處是不能回了,彌彌暗自祈禱着孟念池的人不要尋到此處來;她神疲多日,确實需要藏起來,好好想一想。
彌彌慢慢地往上走,一步一吐納。
烏頭門下現出一人,窄袖束腳褲,灰褐的衫擺隻垂至膝蓋,一陣風似的順階刮下來,足上登的那雙烏靴明顯比他的衣衫精貴。此人經過彌彌時并未停留,倒是彌彌在注意到他一步兩階、腳尖點地,上身還能保持紋絲不動後,下意識地看向來人的臉。
可惜他戴了一頂帽子,又低着頭看路,通過依稀露出的皮膚,隻能勉強辨識出這是個中年人。中年人不一會兒便下到了底,彌彌在烏頭門下回首,果然見他徑直走向那匹馬,娴熟地騎上去,俶爾行遠。
檀香幽萦,僧人合掌躬身,彌彌亦垂眸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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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同衣一行二十六人,在崇山峻嶺裡夜行兩日過了雍關後,搖身一變入京取貨的岐商,随東面來的商隊在第三日巳時進入潛州一帶,又在将至裕京官道時驟然轉往青州方向。
他們在城外幽寂的山谷裡整頓了一夜,到第四日的未時終于和城中的船家談攏,準許他們把那二十六匹肢健體壯的馬也帶上船;衆人依次踏上那條平平無奇的漕船,裴同衣立在船頭,随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上下起伏,望着船家起錨,饒有興緻。
長橹攪亂清波,漕船将将離岸時,一朵粉白蹭過臉頰,顫顫巍巍地落在肩頭。裴同衣兩指撚起,水影裡,風過橋頭,搖下樹頭無數粉白。
北疆的水土養不出這樣的花,裴同衣雖然是第一次見,但他知道這是什麼。
“不是寄到上京嗎?”當時她背對着他正要寄信,聞言有些羞窘,耳尖也是這樣的粉白色,小聲地回了他一句,有些理不直氣還壯:“青州,青州的海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