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徹亮時,彌彌走出了大隐寺堆雲般層層疊疊的山林。一百零八級青階,右腳點地刹那,身後響起一聲深沉含蓄的鐘鳴,似是道别。
回家的路,她走得艱難。
一夜的時間,天地能完成無數次循環與接替,彌彌卻還未能完全地成為陸甯。
胸口如麥穗灌漿般隐隐脹痛,“陸甯”像是春日裡一條哀傷的溪水,溫涼地灌入她的軀殼,從頭到尾重溫了一次她名為“彌彌”的人生。
易州雪夜、暖閣點茶、花苑戲魚……溪水緩緩淌過記憶的塵土,那些近在咫尺或生死相隔的人忽而都出現在她的來路上——而她提燈獨行了許久,此番終于有勇氣回首,踉跄着溯溪跑回去與他們再次“初遇”,偷偷流着淚,挨個挨個喚,哥哥、阿娘、爹爹……
直到腦海裡那個青襖子小花褲的身影出現。沒有等她喚,他便自己跑了過來:“阿姐!”
溪水遽然變得徹骨,她止住步子,獨餘悲痛。
孟念池投來的目光沉如夜色,“你要與皇天鬥個魚死網破嗎?你可有想過,他們希望陸甯活着。”
她置若罔聞,在心底喚了最後一人——是陸甯、是她自己。屬于陸甯的失去和缺憾、屬于彌彌的悲憤和不甘,終是在此刻擁抱着交融;若對鏡般,本是無二無别。
上京街頭熙熙攘攘,不明所以的行販不慎撞到她,口中嘟囔着繞開。
彌彌揉着左臂,蓦然想起自己初至易州時遇險,以至那裡留下了一道傷疤;回到上京的第一夜,吉娘子曾心疼地問起。
“往後不會疼了。”她記起彼時的回答,又喃喃自語道:“我也不想讓你們再疼了。”
彌彌穿過通慶坊,轉入仁化街,遙遙的,便望見家了。
*
安國侯府前院的那棵古木隐有秋意。
吉娘子一反常态,沉默地領着彌彌走過長廊。一路時與府中仆使迎面,人皆神色肅凝,步履遲緩。
将入内院時,彌彌心有所感,在曲門下停頓回望。三兩人影沒入影壁,他們肩上或臂彎裡的包袱暗示了一次沒有歸期的出行。
府中茉莉雀躍地開了,雪一樣擁在道旁,幽幽的香氣飄向深處。
彌彌望着吉娘子寬實的背影,低聲道:“或許有一日,我會像他們一樣……”她心虛地停頓了一下,見吉娘子沒有反應,才小心地說下去:“像他們一樣,離開這裡。”
“是,”吉娘子擡眸,眼中有彌彌不曾見過的情緒;她抿了抿唇,擠出一個笑來:“阿彌是好孩子,以後會遇見一個好郎君,有自己的家,歲歲圓滿。”
“歲歲圓滿。”
彌彌怔怔地重複,若無其事道:“吉娘子此話,倒好似我現下便要離開安國侯府了一般。”
吉娘子沒有回答,隻是忽而牽住了她的手。
暖意如楊柳抽枝,自手掌延至心腑。彌彌清晰地感受到了吉娘子指腹上的陳繭,它們貼着她的手背,若護住她的小小盾牌。
彌彌下意識回握,吉娘子卻已輕輕抽出手,側首望向屋内。
褐黃的流紋松木地砌上,博山爐袅袅生香,一道素白的身影凝在窗邊。彌彌眼眶一熱,腿如灌了鉛般,再難前進一步。
她趕在與齊溫以對視前匆匆俯身,将頭埋入兩袖。
悲莫悲兮生别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既是不識,毋添新傷。彌彌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咽下那聲“阿娘”,從此在心裡叫、夢裡喚便好。
“你回來啦。”
“是……”
彌彌緩緩擡首,神情是風雨消融後的山清雲淨。萬般心緒若荷瓣上滾落的玉露,最後攫一縷天光,悄然地藏入眸底。
“夫人。”她眼睫微顫,輕輕地吐出了這二字。
“阿彌,你也走,”齊溫以似要望穿她,“陸氏怕是要躲不過了。”
雖早有預料,但親耳自齊溫以口中聽見這句話更增一分殘酷,彌彌做好了道别的準備,卻未想過齊溫以亦如此。
山雨欲來風滿樓,今日府中冷清,原來是因為阿娘遣散了仆使麼?她攥着旋裙起身,向前邁了半步。
齊溫以退了兩步,“阿彌,聽話……我不想你受牽連。”
博山爐頂口的一縷青煙被窗外突如其來闖進的風吹散,片刻後又重新成形。彌彌的視線落在案上,有些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