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夜沉得叫人有些透不過氣。孟澤蜷在嘯潛營的帳中,強忍着疼意不去看左腿。堂堂上京的提舉兵馬巡檢,到易州當雲麾将軍不過十日,首戰便被北狄挑下了馬,斷了左腿。
随行文吏在他榻邊喋喋不休,要将此事呈報于天子;孟澤臉青了又紅,看着面無表情的翼威軍軍醫手起手落,數十根銀針赫然紮在半截腿上——
劇痛使他慘叫出聲,翼威軍軍醫似被驚到,還未來得及把頭擡起,一雙眼便直直看了過來。
孟澤一下子攥緊了被褥,怒不打一處而來:“你……”
一陣疼痛緊随其後,徹底使他噤聲。
帳中火盆安穩地燒着,孟澤渾身不斷地沁出冷汗;被斷了腿的那日,兩名翼威兵擡着他往回跑,衆目睽睽之下,他嚎啕不止,顔面盡失。偏偏這些翼威兵又沉着得可怕,沒跟着他撤退,在無主帥的情況下又打了兩日,竟勝了這局。
孟澤一抽一抽地吸着氣,聽着帳外遠處悶而亂的聲響,心跳得越發慌亂。軍醫走後,他一把抓住侍從的衣袖:“這一次又打了多久了?”
“回将軍,自您昏迷時算起……”
“住口,”孟澤眼皮一跳,“還是那個叫謝時川的翼威小将在領兵嗎?”
“是……還有幾位老将亦分守在東面的峽谷和西面的季澤。”
孟澤點點頭,慢慢松開侍從的衣袖,甫合眼,忽而想起什麼,猛地一拍榻:“嘯潛營現下無翼威軍的将領?”
寒意瞬間攫住他,他哆嗦着從枕下摸出天子給的兵符,指向帳門:“快,去調一二老将回來;嘯潛營乃翼威命脈所在,不守這裡,豈不是、豈不本末倒置!”
偌大的營帳終于隻剩孟澤一人。他斜躺着,地上大面積深褐的毛革漸漸地縮小,同炭火橙黃的焰色很快地化成了一道時有時無的細線。
困意已使他無法注意到那個沉重厚實的帳簾被悄無聲息地撥開,北疆的夜色如狼一般好奇地湧入這方安憩的地方。
刺客的身手極快,像他這般效忠于郎主的死士,沒什麼猶豫的餘地。帳簾重新回落時,一柄再尋常不過的小刀沒入孟澤左胸。
刺客挪開壓在孟澤口鼻的方帕,平靜地伸出二指,放在孟澤脖頸處感受。
功成身退,他正欲離去。
“且慢。”
一柄劍蓦地壓向他的右肩,刮破了他的覆面,将他的脖子勒出血來。身後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他方才殺死的、守在孟澤營帳外的衛卒被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拖了進來。
“你們真是大膽,”來人一身平平無奇的随侍裝扮,輕笑道:“沒這個命,卻又總妄想着自己不該得到的東西。”
“殿下,孟澤已斷氣!”一人湊近床榻,朗聲回禀。
“斷氣了便斷氣了吧,”
趙裕一腳踹向刺客。那刺客滾了一圈,“咚”的撞翻了帳内僅有的一張長案,連帶着那上面擺得煞有介事、孟澤自上京帶來的一副瓷具。
如結冰的河面破裂,平靜四分五裂。
趙裕俯身撿起一塊殘片,從容行至刺客面前,細細地打量:“君有勇,卻無知。”
刺客抿着唇,死死瞪着趙裕,說不上是惱怒還是悔恨;趙裕漸漸有了嫌色,抓着殘片的那隻手猛地刮向刺客的雙眼。
“孟澤确實不成氣候,但誰取而代之,由不得你們這些人做主。”
他撒開手,破碎的瓷片尖上殷紅,轉向帳外冷峻的夜空,眸中忽而帶了幾分神傷,“陛下命我伏行在孟澤身邊,這幾日我也算是看清了——”
“翼威軍有将如孟澤一日,便是受辱一日。”
“殿下!”有人帶頭跪下,高高捧起一枚兵符——是孟澤先前壓在枕下的那枚。旁人見狀紛紛效仿,幾息之間,帳中隻餘趙裕無聲伫立。
他身為宮城裡的長子,雖還未加太子冠,但生來就在儲君之路上一騎絕塵。那些還在牙牙學語的皇弟争不過他,也永遠不會是他的威脅——君父多疑,他出身将門的母親俞姻在生下他後便自己吞金而亡,用留下的一封罪己書和一枚彼時俞氏統率南境的兵符,徹底地将他變成了君父眼裡唯一的“兒子”。
沒有了母族托舉的趙裕,尚在襁褓中就被抱入了皇後宮中。而天意眷顧,皇後至今無子。十五年父子君臣,趙裕心如明鏡,悄然地看着宮牆内外的人事,默然地學。
學馭臣、學奉君,亦學凡夫如何愛己愛人。
此次來北疆,趙裕明白皇帝有讓他掌管翼威軍之意。然而此刻他看着那枚兵符,卻好似與自己毫不相幹,搖了搖頭。
“不可。”
“陸侯在翼威軍中深得人心,陛下遽然降罪,又派孟澤這等閑雜接領要職,翼威将士心中難免憤懑。如今敵我交戰,我尚不熟悉軍中種種,若是直接亮明身份……”趙裕笑了笑,“這軍中想為陸侯報仇的人隻需先捅死我,再趁亂造反即可。”
“何況那另外半張邊防圖下落不明,我等全然不知其中關竅。現下九成翼威将士在前哨抵死相抗,是為守我後梁疆土,我又何故火上澆油、惹得他們心死身死?”
此前帶頭跪下的人聞言起身,面露猶疑:“殿下,陛下急诏陸侯入京,是為陸澄欺君之事;翼威軍現下還不知陛下降罪,不至于對殿下有怨。”
“何不遵從陛下之意,接了陸侯的位置?”
帳中之人均為趙裕在上京時的武侍,同趙裕一樣此前一直扮作孟澤的随行雜役。
這發問的人是趙裕的親信,名喚青懷。
趙裕生得五官周正,在宮中不便表露情緒,此刻難得被青懷的話驚到,眉壓了壓,溢出些少年氣的煩躁。
“我方才的話是白說與你聽了?”他自身上取下一卷起來的物什,順手抛給青懷。“翼威軍若是癡傻愚昧無能之輩,豈會讓陛下如此忌憚?群狼失主卻仍有條不紊——”
青懷看清懷裡的物什,遽然瞪大了眼,五髒燒了起來,全然沒留意趙裕後面的話:“說明新的狼王還在狼群裡。你們也看到了吧?孟澤的下場就是外來者的下場。”
青懷咽了口唾沫,指尖仍停留在原來的位置,不敢挪動。
懷中之物不是其它,而是趙裕離京時陛下給的一道無名聖旨。帛上寥寥數語決定了翼威兵符的歸屬,章符俱全,卻獨獨在理應指名道姓的地方留白。
依趙觀崇之意,若時機成熟,趙裕可在這道聖旨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取代陸侯。
然而趙裕此時微微側身看向青懷手中的聖旨,斬釘截鐵道:“着人回禀陛下——雲麾将軍孟澤身先士卒,夜出探路未歸,下落不明。”
“青懷,在這聖旨上寫上謝時川,你帶人扮作欽差,與此符一同送至他手中。”
語畢,他罔顧衆人驚愕目光,淡淡開口:“從此刻起,我就是翼威行伍中人,一切聽軍令行事,生死由天。”
“殿下,”青懷總算反應過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您是要将翼威軍吃透啊!”
“不如說,是‘三人行,則必有我師’。”
趙裕用劍柄挑開帳簾,眯眼看着遠處留在嘯潛營的守兵。靜立着的一排身影,高挑而肅殺,覆着陳舊玄銅色的甲胄,像是随時要将大地隔開一道裂痕。
若不是孟澤生前嚴令翼威兵不得近他主帳,那刺客未必能得手。趙裕腦中浮現刺客血流不止的雙眼,思緒飛快。
朝中無疑是有人在觊觎兵權,孟澤被殺,他這個随侍的身份也不太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