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悶的鼓聲自荒野傳來,守衛悉悉索索的每一步像是壓在人心上。
這是死人比活人多的地方。
“何事?”
守兵出聲詢問,聲色冷淡。
趙裕颔首抱拳,“小人張谷,自幼習武,若有幸能在翼威行伍中有一席之地,定将在所不辭!”
“郎君請回,”守衛語氣稍微緩和,“軍營非閑雜之地,你既為孟将軍随侍,盡分内之事……”
趙裕二話不說,撩袍跪下。
“張谷特來請罪!”
夜裡寒氣咄咄逼人,一陣冰涼的濕意順着雙膝往上爬。
趙裕低着頭,紋絲不動。
“孟澤屍位素餐,張谷以為翼威軍屈于此人号令,是奇恥大辱。”
他緩緩擡起頭,眼裡鋒芒畢露,“所以我殺了他。”
“還望大人引薦,給張谷一個機會。”
*
裴同衣離開安國侯府不多時,宮中人便至。二三十名禁軍綴在郭中人後面,高馬落下的影子輕而易舉地覆住了門前相迎的人。
齊溫以不動聲色地将來人的面龐看了一遍。人看似不多,可她注意到殿前都指揮使吳均也在列中,神色肅穆。
松針落地可聞,郭中人緩緩下馬,不複往常精神,向前走了幾步。
他這幾步恰好脫離了掌燈所能及的範圍。失去燈火的照拂,郭中人身上衣衫恢複了本色;在看清的刹那,齊溫以眸中閃過一絲戾氣。
竟是一身白喪。
雖早已有所預料,但望着郭中人那含淚、擰在一處的臉,齊溫以頓覺萬重冰淩壓身,血氣卻又不斷沖撞着腦顱。
“罪将陸澄以半紙邊防圖欺君,陛下念及陸侯忠勇,特急诏其入京教化其子。”郭中人娓娓道來,落下兩行熱淚。
“陸侯深感愧對聖恩,自請解甲歸田,怎料悲怒攻心之下勞疾複發……”
齊溫以吸着氣,眼底漸紅。
“于留雲廊失識摔下馬,身、身故了。”郭中人狠狠吸了吸鼻子,将一折起的桑構皮紙捧至齊溫以面前。
“陛下得知亦悲痛不已,甚至罷了中秋宮宴,請高僧誦經。望夫人節哀,千萬保重身子……陸澄罪不容誅,夫人與陸侯一生忠義,如今還望以國事為重——”
“陛下想要臣婦去勸陸澄交出邊防圖,是麼?”
齊溫以頭微微前傾,直直盯着郭中人。
郭中人露出幾分不虞,下意識退後了半步,“啊,正是。”
卻見齊溫以雙眸漸漸失神,身形搖晃,滑跪在地,無聲地恸哭起來。她抱着自己,脊背一抽一抽,頭長久地低垂着,卻又不時猛然仰起,望着無星的天空。
郭中人鬼使神差的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自己被阿娘綁去拜大内班,拜完後在刀下痛暈了過去。後來是在阿娘懷中被搖醒的,他的阿娘也好似是如此,哭得一抽一抽的。
“咳咳,”他恢複尋常神色,“陸侯的辭表在此。夫人,不如看看?”
“郭中人。”
“夫人?”
齊溫以擡首,眼角猶有瑩光。她似下定了主意,利落地一拜。
“臣婦懇請陛下為陸氏做主!”
郭中人臉色沉了下來,“夫人何意?”
“陸歸明赤膽忠心,天下共知,不然也不能得陛下聖恩,掌北疆兵權。”齊溫以接過辭表,但并未有下一步動作。
“他數年鎮守北疆,深曉肩負天下人安危之重任,值此北狄入侵之際,縱使被滿朝唾棄憎惡——也絕不會因一個兒子的罪過羞得丢兵解甲。”
“夫人慎言。”
“臣婦不信這辭表是陸歸明所書。”齊溫以目光灼灼,“請陛下為臣婦做主。若陸歸明非是被奸佞所害,陛下真的毫不懷疑朝中觊觎兵權的另有其人……”
她斬釘截鐵道:“陸澄與臣婦任憑陛下處置。”
眼前情形已然在郭中人意料之外,饒是在宮中見過不少事,他也一時愣住。面上挂起慣常的苦笑,他尖聲尖嗓道:“辭表在此,夫人一辨字迹便知真僞,又何苦呢?”
“夫人一時悲痛失言,方才的話,餘家便作風了。”
“請郭中人代為傳話,臣婦齊溫以求見陛下!”她堅定地看着郭中人,露出了然的苦澀;“陛下若不信臣婦,請将這辭表送去北疆給将士們看看,或是……張貼于未舜門下,讓天下人看看。”
話已至此,有些不便言明的事悄然露出了棱角。郭中人心裡咯噔一下,嗅到了反常。
正是敵我交戰之際,焉知這辭表若真送去了北疆,會不會成為齊溫以暗示翼威軍造反的訊号?而坊間素有陸氏擁兵自重之說,若将這辭表讓天下人過目,豈不恰好說明陸氏從未有不臣之心?
這樣一來,在北疆的皇長子趙裕該如何自保?陛下又該如何自處?
陛下派他前來本意仍是為了那邊防圖,試探齊溫以是否可能說服陸澄。陸澄尚在诏獄未聞陸侯死訊,隻怕仍以為一封辭表能換父親的性命。
夜深露重,郭中人此刻一身單薄的喪服穿得很是不适。
思來想去,他躬身道:“夫人所言,餘家還需回禀。”
他一揮手,禁軍訓練有素地分散至安國侯府各出入處。“然陸澄待罪之身鑿鑿,陛下有旨,夫人未得令不得外出。”
齊溫以俯身再拜,嘭嘭直跳的一顆心終是稍鎮定下來。嘴上謝着聖恩,腦中卻盼着裴同衣能快些回到易州。
還有陸澄。
她咬住下唇,你可千萬别犯傻,信了這辭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