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多雨,陰濕的春雨一直下到傍晚,堪堪停下。
烏雲翻湧的天幕猶如一張細密的大網,将青崖縣的生氣蠶食殆盡。
一徑喧鬧的杏子街巷内,如今家家門戶緊閉。
一行人全身披白,手舉白幡穿行巷内,敲鑼打鼓,鑼鼓咚隆夾雜着唢呐高鳴,凄凄切切,一聲聲響徹雲霄。
圓形方孔的花白紙錢一把一把抛向半空中,風一吹,洋洋灑灑,像極了冬日裡降下的片片雪花。
烏黑泛金的楠木棺材僅前後倆夥計合擡,二人緊趕慢趕,面上卻不顯半分吃力之色。
送殡的儀仗一離開杏子巷,原先緊閉門戶的人家通通提着掃帚沖出門去,大力地将家門口沾了污水的紙錢往門外掃。
一婦人朝送殡隊伍的方向啐了一口,嘴裡罵罵咧咧,“死人擡着滿街跑,真晦氣!”
“還不是那陳姓狗官平日裡作惡太多,瞧!遭報應了吧,小兒子年歲十三暴斃,活該!”身旁大娘應和。
大娘口中的陳姓狗官,名叫陳韓志,青崖縣的知縣,本七品芝麻小官,卻仗着天高皇帝遠胡作非為,斷案全憑收取賄賂的金額,貪贓枉法,搜刮民财,民間早就一片罵聲。
那狗官如今幼子夭折悲痛不已,民衆們也隻覺得大快人心。
周遭皆門戶洞開,唯獨一家宅門緊閉,一片靜寂。
劉大嬸這邊正同街坊鄰居聊得火熱,餘光卻捕捉到自家隔壁閃過一抹青影,溜向那處緊閉的門扉,她急忙走向前,将人喊住。
“程先生!怎麼不見你家程丫頭?”
程宅門前的中年男子頓時僵立。
那人身形瘦削如一段枯木,湛藍色長袍布衣整潔風度,默默将身前僅僅打開一條縫隙的門合上,緩慢地轉過身子來,面上浮出一個和煦的笑。
程違底氣不足道:“病了,在家休息呢。”
“不能啊,之前妙生那丫頭發着高熱,照樣不誤挑水劈柴,也沒見你們讓人休息。”
劉大嬸的話語中帶着幾分譏諷,一雙眼上下掃視他,眼底閃過一絲鄙夷。
“妙生丫頭又遭打了是不是?她是個可憐的,要我說,誰家繼母這樣磋磨孩子的?!”
程違極好脾氣,不住賠笑點頭,不住地揉搓面龐,眼眶泛紅,愧疚難當。
“是,都是我的錯——”
卻是對她口中那位避而不談。
還教書先生呢!
劉大嬸心下咒罵,在外當老好人受人尊敬頂個屁用?在家還不是個任人拿捏親閨女都快被磋磨死的鼠輩?
“他爹!”
顯然聽見二人的交談,門内忽然傳來一道刺耳呼喚,聲音像尖銳石子在青石闆上刮蹭般,來勢洶洶!
程違聞言面色一白,身心俱疲地沖劉大嬸搖了搖頭,畏畏縮縮地推門而入。
劉大嬸用力地一杵手中掃帚,往程家門前吐了口濃痰,打抱不平般罵道:“孬種!”
程違進門以後,反手利落将院門合上,面上濃墨重彩的神色宛如一滴墨水滴進水中,霎時消散不見。
“他爹快去柴房看看罷,那丫頭怕是不成了!”
一位濃妝豔抹的中年婦人哀哀切切,迎面走來。
厚厚的粉霜難掩她面上的烏紫,尤其那張嫣紅的嘴,腫得老高,細長的吊梢眼沒了平日的趾高氣昂,反倒惴惴不安。
程違并未吭聲,目光落在不遠處庭院正中停着的一架喜轎上。
喜轎名為“千工轎”,朱漆貼金,木雕刻花,極盡奢靡。
轎上雕刻上繁複衆多的人像,有老有少,紅衣白面,眼眶内黑多白少,咧着嘴唇,皆是同一副笑吟吟的模樣,無論處在哪個方向,無數雙黑漆漆的眸子總望着你。
乍一看,熱鬧喜慶,可仔細一看,詭異至極,叫人背脊發涼。
喜轎周匝還散落不少雪白的圓形紙錢,皆因程府地處巷子的下風向,先前那夥人抛灑時,不少紙錢被風一刮,竟越過了圍牆,落在程宅的宅院内。
而此時秦紅哪還有清理的心思?
她急不可耐,忙拉着程違的胳膊奔去院子西南一隅。
行走間不得不擦身那喜轎,二人亂步将紙錢踩進雨天軟陷的泥地裡,一地雪白頓時染作了污髒。
他們在一間破舊潮濕的柴房停下了步子,秦紅獨自踏上了爬滿青苔的石階,将耳朵貼近了黴濕的木門,老舊的木材頓時吱呀作響,門闩上盤虬的鐵鍊散發着涼涼的鏽腥味湧入鼻腔。
秦紅企圖探聽出門内動靜。
須臾,她聲線帶顫:“老爺,那丫頭今早流了那麼多血,眼下又沒了聲響,怕是——”
“……”
“老爺,請個郎中來罷!”
“……”
“去拿點藥來止血也行……”
“......”
秦紅詢問再三。
也許是聽得心煩,程違原先淡漠的面色露出不虞,冷哼道:“那小賤蹄子命硬,沒那麼容易死掉。”
“你忘了,這丫頭多能裝?險些将你我哄騙了去。若不是陳知縣早早派人在宅子四周守着,你以為,她現如今還會乖乖待在這?”
秦紅聞言洩氣,轉又想起這事的原委。
這原先分明是天大好事!
兩日前丈夫程違告知她,青崖縣的知縣陳大人請媒人上門,說是瞧上繼女程妙生,想納她做第八房小妾。
秦紅不過是泥腿子出身,她打小沒出過青崖縣,見識還沒錢眼子大,識得最大的官兒,不過知縣大老爺。
不曾想有朝一日,繼女能和知縣老爺攀上姻親!
隻不過陳知縣能看上繼女程妙生,叫她暗自奇怪許久。
就說這程妙生,五官勉強算得端正,因常年擔着家務勞作,多勞少食,全身上下消瘦得僅剩一把骨頭,膚色也曬作小麥一般,遠非時下人熱衷的膚白勝雪。
她的一雙杏眼大而空洞,黯淡無光,被一片狗啃似的頭簾遮去大半,常年穿着件不合身量的灰褐色麻布短衣,灰撲撲像隻麻雀似的,身上還泛着酸氣。
程妙生這樣都能被看上,秦紅隻恨自己沒生養個女兒,這般好事落不到自己頭上。
雖說是妾,她是又驚又喜的,險些沒高興得暈過去。
怪不得她不顧程違的叮囑,将這大喜事急吼吼說給繼女聽,坐等繼女對她三叩九拜、感恩戴德。
誰曾想,她這位一向乖順的便宜繼女程妙生,一聽這消息,一改往日溫馴,公然掀了飯桌,甯死不屈!
三天,逃婚了整整兩次!
秦紅後怕地想着——
程妙生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第一次出逃他們并無防備,程妙生相當順利地逃至城門,但因缺少戶籍與路引出逃失敗,最終還是被熟人認出并扭送回家。
第二次她長了教訓,幹脆在家裡大鬧特鬧了一番,拳打繼母,腳踢生父。
而後,又将自己弄得滿頭滿臉的血,凄慘無比,沖出家門去,逢人抓着大喊:“殺人了!後母毒殺繼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