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沉,毓秀園院内修整停當,仆役們潮水般退走。
放眼整個園内,裡裡外外都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屋内破舊慘敗的缺胳膊少腿的家具通通換了個遍,紫漆描金的檀木桌案交椅古樸雅緻,還搬進了一座百寶嵌櫃,木鋪地擦得光亮可鑒。
林妙生伏在床榻上,左臂被兩塊木闆夾着纏上繃帶吊在脖頸上,她尖細的下巴抵着蓮紋錦織軟枕頭,身下墊着柔軟的水藍軟煙羅錦被,微眯着眼,好不惬意。
螢月正立在榻前,微彎着腰,輕挽衣袖手腕懸空,輕柔地為她後背擦傷上藥。
林妙生此時剝去了上衣,她整個後背暴露在眼底。
她的肩背不似其他女子那般纖薄細膩,身子雖是瘦棱棱的,臂膀卻比一般人要粗壯,兩肩一高一低。
分明是豆蔻年華的少女,肩上卻結了層老繭,這是做慣農活的人才會有的樣子。
更别說,她後背上密密麻麻的結痂的創口上又添了一層大面積的擦傷。
詢問緣故,林妙生也隻随口搪塞了兩句,說是不小心摔傷。
可螢月知道,尋常摔倒哪會将後背衣衫盡皆磨破,還擦去了肌膚的表皮,暴露出粉白粉白的透着紅絲的血肉。
這般創口沾不得水,也觸碰不得,一旦觸碰,那鑽心刺骨的淩遲般的疼痛,叫人頭筋暴起,恨不得立刻昏厥。
雖不知她具體來曆,與她相識也僅僅兩日,螢月卻已經把她看做妹妹一般,眼見她受苦,自己也不忍鼻酸,心疼不已。
她擡眼望了林妙生消腫不少的側臉,問道:“姑娘,臉上要不要上點藥?”
“不必啦。”
見她憂心,林妙生那雙極亮的眼眸帶了點狡黠的笑意,解釋道:“我是唬他們的,熊嬷嬷那巴掌壓根沒打到我。”
“啊?”螢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因為這個。”林妙生從枕頭底下掏出個瓷瓶,遞給她。
螢月面露疑惑,接過瓷瓶,拔開瓶塞,鼻尖湊近聞了一下。
隻聞到一點兒淡淡清冽的草木氣味,便被林妙生一把奪走。
“小心點,沾上了可不好受了!”林妙生神情嚴肅,心有戚戚,“此物為魚尾葵的果實,這種果實的漿液有毒,接觸皮膚便會瘙癢紅腫,好在并無大礙。方才我在掌心擦了點,才造成了掌掴的假象,你别擔心。”
螢月這才松了口氣,沒有細想她辨識草藥的本事,滿臉愧色道:“都是因為我才叫你又受委屈了。”
“這怪不了你。”
安撫了人,林妙生眉眼微動,視線落在受傷的左臂,眼中卻閃過一絲堅定:“另外,今晚的行動照舊,還要勞煩你将我囑咐的物件備齊。”
螢月聞言一驚,不解道:“怎麼?今日夫人不是已經将熊嬷嬷懲治了嗎?日後她定再不敢招惹你,姑娘你何必再冒這般大的風險?”
“明面上熊家母子是不敢再來惹我,可暗地裡不知怎樣恨我呢!那熊三的性子,你是最清楚的,還有那熊嬷嬷,雖在沈府動不了我,出了沈府保不齊要怎麼對付我,别擔心,螢月,我隻是想給他一點教訓,出不了什麼亂子。”
林妙生對她不好直說玉淨瓶墜子之事,此外,她确實對熊家母子暗地報複心存顧慮。
起初她想直接向宋習靜讨要回墜子,保不準熊嬷嬷一口咬死弄丢了墜子,再背地叮囑熊三藏匿或者典當出去,屆時她再要尋回,難如登天。
那墜子,先前她隻當是林遙遺留下的值錢首飾,并無他用。
為進沈府,她身上并無值錢物什,便拿它充作信物,不想後來才知曉瓶底那個“許”字,藏着不少秘密,也未可知,是以勢必奪回。
事關重大,她不敢賭。
不若趁二人還尚未有防備時,打他個措手不及,将墜子偷回來。
螢月咬唇思忖片刻,還是點頭答應了。
“螢月,你在沈府有沒有關系不錯的朋友?”
因為玉淨瓶底篆刻的“許”字,林妙生對亡故的前沈夫人許靈台起了興趣,想從他人嘴裡探聽出她的事迹。
話音剛落,螢月霎時間失了神,一時不察,手下上藥的力道不自覺加重。
“嗷!”林妙生背上猛的一疼,頓時驚呼出聲。
螢月忙挪開手指,連聲道歉。
妙生緩了好一陣,微側過頭右臉貼在軟枕上,擡眼去瞧她。
隻見她低斂着眉眼,眼底晦暗不明,輕歎了一口氣道:“曾經有過。”
此話一出,林妙生愣怔了,想到什麼,急忙開口:“沒事的,螢月,既是你的傷心事,不想說就不說了。”
“沒什麼不可說的,”螢月嘴角勉強扯出一抹笑來,“姑娘,你知道嗎?其實你很像她。”
“我?”
“是啊,她也和你一樣,平日裡最是愛笑活潑,有些調皮又過分心善,從前我不慎弄壞茶盞,别人都怕擔責而避嫌,就她為我求情反受牽連。”
她眼神哀傷懷舊,而後眼底隐隐閃過一抹幾不可查的恨意,轉瞬即逝。
“這樣好的人,她死得很痛苦。”
林妙生歎氣,她才不是什麼心善之人。
可面對痛失摯友的螢月,她也隻能幹巴巴地安慰道:“希望她在地下安息。”
螢月緊攥的指節泛白,她暗自喃喃道:“怎麼才會安息呢?”
她偏過頭去,不願叫林妙生瞧見她面上的淚水,見窗外天色漸晚,擡袖揾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