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蘭。龜茲國權勢地位僅次于王室的庫特家族繼承人,在宴席上眼神就沒離開過琵琶公主。
宋雁歸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對方的背影,接着扮了個鬼臉。
篝火旁,一群貴族小兒圍在一處正帶着巫傩面具打捶丸嬉戲。帶着面具,視野變得狹窄,捶丸的難度也就比一般來得高。
女孩手裡球棍一歪,球直直朝宋雁歸飛來,敏捷地一個小跳,側身避開,她撿起球,拿在手中掂量了兩下,笑道:“我看你們兩隊人數不等,剛好算我一個吧。”
說着,也不等這些孩子反應,興緻勃勃撿了個面具戴上,加入其中。
這群孩子小的七八歲,大的亦有十二三。龜茲尚武,這些貴族小兒中帶頭的阿答在同齡人間已有以一當十之勇。見宋雁歸腳步虛乏,還要跟他們打球,難免看輕不屑,但因她是貴客,面上倒也和諧。
——直到宋雁歸屢屢帶着另一隊破門進球。
她揮杆的速度并不快,但勝在球路刁鑽,等阿答意識到自己輕敵的時候,宋雁歸所在的隊已小比分獲勝。
“走了走了,你們繼續。”宋雁歸似乎已玩盡興,揮揮手溜了。
阿答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輸,他掀開臉上面具,看着她的背影,難道自己的進攻被對方看穿了,還是說僅僅隻是巧合?
宋雁歸可不管敗給自己的貴族男孩是什麼心思,她披着裘衣,打着哈欠,尋到一處開闊地帶,仰頭見穹昴繁星映入瞳孔,銀河如緞,蒼涼的風裹挾着未知的氣息,挑動着人骨血裡的某種熱望,她長呼一口氣,見薄霧如輕煙消散——
“沙如雪,月似鈎,此心無疚,随意春秋……啧,可惜沒有酒。”她揣着手,搖頭晃腦地笑歎。
“給。”清冷的人聲從旁傳來,她低頭一看,面露喜色:“多謝!”
豈料那人卻并未馬上松手,似是不擅長勸告,猶豫着道:“這酒有些烈,你的身體……不宜多飲。”
“诶,此言差矣,宋某就是打算吃喝随意,過又胖又短的人生啊。我雖發誓戒酒,但我今日高興!”她理直氣壯道,随之似被自己逗笑,捂臉搖頭:“不對不對,這麼說該被老頭子打了。”
“今日破例!”她舉起細長的瓶口,遙遙朝着天空虛敬,仰頭一飲而盡,熱辣的液體滾過喉管,一向蒼白的臉上泛起薄紅。
“咳,咳咳咳。”她捂嘴劇烈咳了起來,腰塌下去,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身軀單薄似下一秒就能為風摧折。
他一陣愕然,他知道她身體差,少飲酒,卻不知道她的身子破敗到了這樣的地步。
等他反應過來伸手欲扶,她已壓制住喉嚨口的瘙癢,勉力站直,雖仍面白如紙,好歹恢複了常态:“沒事,隻是久未飲酒,一時喝得急了。”
她笑,拍了拍來人的肩,言行比之清醒時多了幾分随意:“咦,宴席這麼早結束了嗎?”
“宴無好宴,今晚不太平,不過已經結束了。”他故作輕松道:“聽聞你來時給老胡蔔了一卦,說他紅鸾心動好事将近,沒想到在這裡應驗了。”
她歪了歪腦袋,茫然撓頭:“有嗎?”
看來是唬人的了。想到胡鐵花剛才得知龜茲王要給自己和公主做媒的消息,嘀咕着說宋雁歸還真是神算的情形,他嘴角微彎。低眉時注意到她别在腰間的木刀,上面歪歪斜斜刻着“絕世好刀”四個字。
或許是夜色蒼茫,或許是氣氛剛好,一向不多話的他難得主動聊起:
“為什麼想來大漠,你的身體分明不适合長途跋涉。”
“别小看我啊,”她斜睨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挑,垂下眸望着自己枯瘦的掌心:
“我走過山河萬裡,扶桑、南海、巴蜀、北境,再遠的地方我都去過,不定比你們任何一個去過的地方都遠、都多。”雖然當時注意力都不在沿路風景上就是了。
“……”答非所問。
她自顧自又喝了口酒,張開雙臂,頭微仰,閉目,迎八方獵獵風:“隻有大漠,唯獨大漠我沒來過,沒見識過西域諸國,沒欣賞過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所以,想來就來了啊,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她側頭,大笑。
是這樣嗎?他還以為……
一錯眼的功夫,等他再擡眼時,眼前人已不在身邊,她被剛才那群跟她玩得投契的同隊孩子拉着跑到王帳的邊緣。
他見她喘着氣,跟在他們身後,拖着塊不知哪裡找來的木闆,坐定,自沙丘的高處“呲溜”下滑,偏偏控制不好方向,兜頭一腳滾進沙坑,沾了一頭一腦的沙子,狼狽倉皇。
小兒哄笑,她卻自顧自起身繼續,毫不顧忌地縱聲大笑,是縱使相隔數十米,依然能感受到的坦蕩熾烈。
這世上怎麼會有人,活得這樣自由。
他一時看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