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武當的第一名宿長老,但木道人一年出現在武當的次數屈指可數。
世人皆知,很多年以前,他因性喜紅塵遊曆而自願将掌門之位讓與師弟梅真人,并廣交天下豪傑,陸小鳳也是其中之一。
近些年來,他常與古松居士結伴遊曆,行蹤不定,四海為家。
這是木道人第一次見到宋雁歸,但她的名字,他來之前早已有所耳聞。
是宋雁歸,不是陸雁歸。陸小鳳哭笑不得地向他解釋了因為某人玩笑而造成的誤會。
“終日在武當見不着人影,怎麼今天想到回來了?”陸小鳳了解自己的朋友,正是因為了解這無心之問也格外一針見血。
“确定武當繼承人這麼大的事,即使我平日裡再不過問門派諸事,此番若還不回來,未免也太不像話了些。”木道人頓了頓,目光下移:“這位……想必就是近日江湖聲名鵲起的小宋少俠了。”
傳聞中隻憑招式就打敗了霍天青和霍休的少年天才。
宋雁歸擡眸,微微颔首,一派矜持,糾正道:“嗯哼,現如今是小宋掌門了。”她作揖拱手:“不巧,正要下山去,道長不必相送了。”
陸小鳳憋笑:這麼快就給孩子裝上了少年老沉。
木道人皺眉微微沉吟:“我那掌門師侄實有些思慮不周。宋少俠既任掌門,卻身無内力,就這麼下山,萬一遇到什麼事該如何是好?”
他語氣似隐含斥責,說完指着陸小鳳調侃道:“這家夥武功雖好,但紅顔知己無數,若是路上因為哪個姑娘的懇求或者眼淚晃了神,把我們小宋掌門丢下,武當到時候找誰哭去?”
“诶木老頭,你這話可就是诽謗了啊。”陸小鳳辯解道。
“要出事在哪都一樣。”宋雁歸擺擺手狀若無意道:“近幾年在武當山上暴斃的、在山下遭仇家截殺的弟子,也不在少數。”
偏偏死的還都是些精英翹楚,否則人才也不會似今日這般青黃不接。她昨日觀演武場的弟子習劍,都是些年輕剛入門或入門時日久卻無所成的。
偌大的武當,何至于到這個地步。
木道人聞言負手長歎,眉宇之間頗有痛惜之意:“身為一方武林正派,武當本就與邪魔外道勢不兩立,加之正派間也不乏互相争鬥,便是精英弟子才容易成為别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三言兩語,便将此事定了性。
宋雁歸笑着附和:“道長說的是。”
“不過以後不會了。”
她打了個哈欠,雙手背在腦後,一副懶散模樣,語氣卻透出一股堅定。
木道人微怔,繼而笑:“小宋掌門不愧是少年英才,有這般心性志氣實屬難得。但須知這世間諸事,常難叫人得償所願。”
“道長也有無法得償所願之事嗎?”她微頓,冷不丁一臉好奇地問。
木道人微怔,宋雁歸的目光似能洞悉人心,莫非她已知道了……
他心頭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哈哈笑道:“自然是有的。畢竟誰沒年輕過?不過……”他語氣帶着看破紅塵的安定從容,還有一點灑然之态:“萬般雲煙皆過眼,紅塵俗事已浮休。”
“我如今,隻與詩書為伴,棋劍為伍,别無所求。”他捋須,邀陸小鳳道:“陸小鳳,你說你既然來了,與我下一盤棋再下山亦不遲啊。”
陸小鳳拒絕的話就在嘴邊——“我這剛得了兩壺上好的竹葉青,哎,看來某些人是沒有口福了。”
“好就一盤!”陸小鳳一錘定音。
這個酒鬼!
宋雁歸暗暗吐槽,無可無不可地聳了聳肩:“也罷,時辰尚早,我去演武場轉轉。”她背着手小跳着往回走,武當掌門令就系在腰間跟随她的步伐晃來晃去。
日光正盛,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倒影。刺目的、獨屬于正午的洌洌春陽。
在兩人看不見的地方,宋雁歸擡手遮在眉上,仰頭低低歎了口氣。
有時吧,人心與這日光一樣不可直視。
她想起石雁與她密談時所告知的事——一貫以不羁灑脫面目示人的名宿長老暗中卻殘害派中精英弟子,他要石雁無人可用,更想借機奪回數十年前本就該屬于自己的掌門之位。
那個因為他暗中娶妻生子違背了派規而失去的位置。
“可為什麼是我呢?”宋雁歸不解。
“因為沒有人比你更合适。”石雁淺笑着打了個機鋒。
“哎,石道長賭性不小。”竟願意把寶押在她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身上。
“我很少看走眼,”石雁溫和輕笑,擡袖掩唇微咳,焚香遮了滿身微澀的藥味:“何況你看,我已時日無多,為門派百年計,不得不早做打算。即使賭輸了,也無妨。左右已不會更壞。”
他的目光遙遙望向演武場的方向,又似乎隻掠過木龛中諸多靈位——武當仙去的掌門、長老,及至近十多年,驟然多了許多年輕弟子:有石雁的師弟,還有更多的是他的弟子。
本該在江湖上飒沓行走的年紀,卻被長者以清香供奉在冰冷的長桌之上。
如何不怨,怎能不恨。
在此之前,他打算等待時機成熟将事情托付的對象是陸小鳳。可在聽蘇少英說完那一場比試的前因後果之後,石雁就知道,宋雁歸是更合适的人選。
和武林牽涉極少,甚至不認識木道人,卻意外和武當有淵源。心懷正義願意為了素不相識之人出手,而非僅為殺人而出鞘,僅憑招式就可叫霍天青和霍休這樣絕頂一流的高手疲于應對。
他不知道宋雁歸會不會拒絕,畢竟從她答應的那一刻起,木道人和他背後的勢力注定會如同附骨之蛆般死死咬住她,不是她死,就是彼亡。
石雁心中有愧,但他已别無辦法。
“我幫你這次,”宋雁歸道,在石雁聞言欣慰感激的眼神中擡手輕按:“不過事成之後,我有一個條件。”
演武場上。
宋雁歸随意找了塊石頭蹲坐一邊,大剌剌往持劍練習的武當弟子面前一坐。
這些長幼不一、出身不同、心思各異的武當弟子同時也忍不住偷偷好奇地打量這個一夜之間冒出來的,連道袍都不穿一件的新任小掌門。
沒有人會當面質疑掌門的決定,但冰川之下絕非死水無瀾。
江湖每隔數年都會有那麼幾個橫空出世的少年天才,名副其實者卻寥寥無幾。
宋雁歸身上的光環已足夠多,缺陷也足夠大。
這樣一個少年,雖得掌門青眼,卻能帶領武當走多遠、去多高呢?
相比她,難道木道人不是更合适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