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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折桂樓頂層的露台,置有一席桂樟曲水茶台。
木輪吱嘎滾動,托盤順水流轉,各式茶果琳琅滿目,茶香水汽袅袅彌漫。
這場流觞曲水席足夠豐盛,堪稱炊金馔玉,席面共有三人落座,但從破曉到日暮,茶水,茶點依舊半點沒動。
原因無他,主座那位從未擡筷。
煙籠霧繞中,沈元良跪坐于蒲團,安靜注視着地面,玉磚潔白瑩亮,倒映着他此刻的面容和姿态。
垂頭噤聲、斂眉低目,十足的恭順笃敬。
當然,此時此刻,保持卑下儀态的,也不止他一個。
沈元良瞥了眼身旁的中年修士,面容不顯,心底卻是嗤笑了一聲
與面相威風,身材魁梧的沈元良不同,董恒通兩腮發尖,身形更高挑,更瘦削,細細打量起來,頗像隻猴。
這隻猴因家傳絕學,和自身努力,在知天命的年歲,順利邁入洞虛境,也成功繼任了聖府執事長老。
但長老是董恒通的最終目标,可不是董氏的最終目标。
森林的茂盛,需要每棵樹奮力生長,需要大樹為樹苗遮風擋雨;獸群的龐大,需要公獸母獸繁殖,不停孕育、養護幼崽。
同樣,一個家族的興旺,也需要前輩登山趟河,為後輩提燈引路、保駕護航。
薪火相傳,方能生生不息。今年,輪到董恒通做‘引路人’。
面對家族傳達的使命,董恒通欣然接受。
幼時與夥伴們讀書修行,他總是墊底,論境界,他不如沈元良,論戰力,他比不得秋如心,論天賦,他差冷惜花不止一星半點……
可董氏家族龐大,本家繁榮昌盛,雄霸水虹澤多年,旁系不斷努力發展,也在聖府紮下深根,兩座巨物遙相輝映,足夠讓他挺起腰闆做人。
家族是他的靠山,給予他許多資本,如今正是他回報的時候。
他最初看重董卓群,那孩子是他堂兄嫡子,天資聰穎,智謀過人,極其适合修行家傳絕學。
臨近結業大考,董恒通在多處劍坪,多處秘境設下暗陣,幾番密謀操作,終于為侄子謀得不錯的成績,隻需再請某位長老寫下推薦信,董卓群就能順利留聖府做司丞。
結果,就在昨日明禮院傳來消息,說卓群犯了大錯,被葉靜臨請出聖器玄鐵戒尺,足足打了二十尺。
董恒通急急趕去律堂,将侄子帶回院裡後,先裝模作樣,以長輩與長老的身份,嚴格訓誡教導,而後關緊門窗,語重心長道:
“那陶晞既無修為也無背景,更沒人會為了他去舉報你,侄兒啊,你為何要主動認罪?”
董卓群趴在地上,疼得直抽氣:“叔父,不是我想認,是有人逼我,那日我醉酒歇在寝園,朦胧中,塌前突然冒出個人,穿玄色衣袍帶薄玉面罩,森森冷氣似修羅。隻用一道劍氣,就震碎了我的腕骨,将我锢于房中,根本逃不得。”
董恒通道:“他來替陶晞出氣?”
董卓群點頭:“他在豆乳罐中捕捉了所有人的氣息,用追蹤術鎖定到我頭上。”
董恒通駭然:“有如此能耐的修士,恐怕在洞虛期以上。”
官大一級壓死人,境高一層吓死人。
董卓群心有餘悸:“他說若我不去認罪,就扭斷我脖子。”
董恒通道:“普天下,大乘高手屈指可數,你能否辨得對方功法?”
董卓群支吾道:“那道劍氣冷透經絡肺腑,有點……有點像楚家的‘冷月飛霜’。”
董恒通道:“楚家?”
董卓群将頭埋在被褥間,聲音細若蚊蠅:“對,楚家,南境楚家,淮蕪江水畔,凜都倚劍宗。”
董恒通有些站不住,心底又氣又驚又疑。
竟是楚家人!
到底是楚氏哪位神聖?
陶晞到底有何身份?能跟楚家扯上關系?
聖府護城大陣牢固,楚家人無令牌,是怎麼進來?
一時間,無數疑問猶如線團,繞在董恒通腦子裡,他無法解開,隻能擱置,眼前最讓人難受的是:
他選定的接班人廢了。
五髒經絡有損,手骨碎了,再也不能拿起武器。
在衆目睽睽下,因為殘害師弟被訓斥,被懲罰,名聲也毀了。
這顆蛋完蛋了,要趕緊再孵化新蛋。
董恒通捧着家譜選人時,董卓然突然沖進來,跪在地面痛哭流涕,說‘求叔父栽培’,‘求叔父教導’。
他對天地發誓,日後必回報叔父,反哺長輩,提攜後輩,必将董家絕學發揚光大,必将為水虹澤開疆辟土。
董恒通皺眉,他并不喜歡這位天賦低的後輩,但董卓然太過誠懇,太過真摯。
董恒通心道:或許選擇一位有野心,有孝心,且家族榮譽感強的孩子來培養,也是不錯的選擇。
這時,他的屋舍突然晃了晃,後方的群山升起異像。
紫氣環天,山搖撼地,江河倒懸,野獸嘶鳴,乃渡劫大聖出山征兆!
燎東群巒,正是董家玄祖——清虛尊者的閉關聖地。
董恒通捂住心口,面容浮上喜色,不由得猜測:或許,董卓然這孩子,真是董家的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