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過去兩百多年頭,九萬個日日夜夜,清虛白發生了一根又一根,反倒是懂得了‘順應天意’、‘無為而治’。
春時播種,夏時除草,秋時秋收,冬日儲糧,他開始渴望百姓那般生活,也開始學習百姓那般生活。
老農帶着兒子們在這個深秋割雜草,以防止雜草結籽,保證來年莊稼茁壯成長,能夠大豐收。
清虛沒兒子也沒莊稼,但也準備割草。
接連一月半,太和都作鐮刀模樣,被老者握着從山腳割到山頭,從山南割到山北,從初秋割到深秋.....
重陽節,寅時三刻。
楓霧城周遭的村落已炊煙袅袅,吃過兩個燒餅,某位老農帶着三個健壯的兒子五個活潑調皮的孫兒孫女走向田野,開始新一天的農忙。
兒子想為父親分擔點疲勞,主動接過鋤頭和土筐,牽着頭大步流星向前,小孫女紮着麻花辮,牽着爺爺的手走在後頭,小嘴巴百靈鳥似的叽叽喳喳說不停,小孫子在編爺爺昨天教的草螞蚱,編好後就得意地哈哈大笑。
千裡開外,清虛收回視線,眼中還殘留着點向往滋味。
“看來很是熱鬧啊。”
清虛歎道,随即看向腳下,空茫的高山,枯草無邊際蔓延,耳邊也隻有飒飒秋風。
又過半晌,老者轉向西南方向,目光幽幽蕩開。
渡劫圓滿半步仙,修士能與天地通,在這個境界的大能意識勾連天地,可以看到千裡外的農家小屋未熄的溫暖燭火,也可以到幾萬裡外的家族塔樓上的璀璨明珠。
清虛沒有莊稼,沒有兒子,但有個徒兒。
他打算看看他的徒兒。
這徒弟叫明宣,擁有出挑的俊朗外貌,好百年不可遇的天賦,倘若拜個正經師父,穩紮穩打修行,日後定可穩步升階,可偏偏要他這個連年飄在外頭的老頭。
身骨尚未長成時,跪在堂外拜師,烈日曬過,暴雨淋過,終在大雪落滿身時得償所願。
旁的師父收徒,都要講些飽含鼓勵意味的場面話,例如‘此子聰慧,必成大器’‘此子勇猛,有我當年風範’,再慈祥地贈點見面禮,比如白枯骨生肉的救命藥,眨眼穿越八萬裡的逃命符,
看清虛向來以戰鬥說話,他不太會講場面話,更沒救命藥盒逃命符,隻有一柄還不錯的劍。
于是,老頭看着眼睛很亮的徒弟,盡力鼓勵道:“此子不錯,有我年輕風範”
而後又認真道:“好生修行,日後為師将劍傳于你。”
語畢,他看見堂前少年眼睛更亮了。
自此,明宣争分奪秒地勤奮修煉,從不間斷、不停歇。
清虛淡淡回憶着,猜測明宣此時應該在修行,應該是沒時間陪他割草的。
很不巧,他那位勤奮的徒弟不在靜室打坐,不在山洞練劍,不在武場比鬥,而是在渡劫。
黑雲聚攏層疊,壓在水虹澤上空,風聲嗚咽,雷霆在雲裡滾動,随着轟隆聲響,驚雷驟降,徑直劈在明宣胸口,激得他口吐血沫。
仔細看去,明宣如今形銷骨立,寬大衣袍好似包裹着一具骷髅,連握劍的手也枯槁如樹枝。
臉色更是慘白,印堂發黑,雙眼無神,眼球赤紅勝血,口中不斷低喃着:“拿走,别給我。拿走,我不要。”
如此種種,俨然是道心破碎,走火入魔的征兆。
怎會如此呢?
清虛靜默片刻,終是提起太和下山,掠過盤旋山路,打發掉成堆借着重陽朝拜幌子來奉承谄媚的便宜後輩,腳踩古劍,趕在第三道雷劫降落前打開水虹澤大門。
明宣位高權重,殿内陳設講究,琉璃的磚,美玉的瓦,宮燈惶惶奪目,繞過層疊月绮紗簾,清虛看到了這座大殿的主人。
可主人再沒往日神采飛揚,他跪在地面匍匐,像發了瘋狗病:“别給我!我不要你的荷包,不要果酒,不要菩提手鍊,别給我,拿走!全都拿走!”
明宣哆嗦着摘下納戒,從裡面取很多來自人間物件挨個扔掉。
裝着青梅果酒的瓶子摔碎,清甜酒香溢散,滿屋子飄着梅子味道。
裝着樹莓果幹的袋子散開,又大又圓的飽滿果幹灑滿地,咕噜噜滾向大殿的每個角落。
一個印着大紅鯉魚的盤子裝滿糕點,糕點形狀精美小巧,像是四月盛開的桃花瓣,可惜也落在地面,沾染浮灰。
一串打磨精緻的菩提手鍊被明宣大力拉扯,‘嘶’地一聲,細線斷裂,一顆顆菩提子落在地面,發出清而脆的響聲,像是一聲聲響亮的耳光。
.....
明宣的高堂大殿寬敞無比,可是随着這每個農家鄉鎮小物件的的出現,大殿甚至被漸漸添滿。
明宣還在呢喃着:“别給我了,别給我了,求求您們别給我了,我還給你們,全部還給你們,别再給我東西了,夠了,夠了……”
“夠了!”
天上雷霆漸消,殿内卻響起不亞于雷吼的厲喝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