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夷倨傲地擡起下巴。
他伸過手,示意陸微雪把箱子給他。
陸微雪卻破天荒地拒絕:“箱子重,舅舅不要拿了。”
他神情平靜淡漠,眼神卻直直地盯着謝明夷,燈籠的光融入他眼底,顯出一抹妖異的花色,如盤旋的毒蛇。
謝明夷被這道視線看得有些不舒服,他沒由來的覺得有些發冷,幹脆一伸手将箱子搶了過來。
“少廢話。”
他的目光落在陸微雪冷白細長的手上,想起方才這雙手觸碰過的地方,他的大腿上的皮膚竟隐隐發燙。
謝明夷轉過臉去,咬住下唇。
他藏住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
“還愣着幹什麼?都各回各家吧!”
—
國子監門口,停着十幾輛裝飾奢華的馬車。
謝明夷心不在焉地坐在馬車上,等着前面的車讓道。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暴雨的背,小狗被摸得舒服極了,還伸了個懶腰,滾到謝明夷膝蓋上,向他亮出柔軟的肚皮。
馬車還是沒動。
掀開簾子,謝明夷不耐地往外看去。
卻見陸微雪一個人提着木箱,站在陰影處。
他莫名有些心煩,便喚了句:“棕山。”
棕山立馬跑到窗前,“有什麼吩咐?少爺。”
謝明夷指了一個方向,“他怎麼回事?”
棕山看過去,發現是陸微雪,心下了然,道:“九皇子的馬車散架了,七天前的事,沒找到原因,但直到現在都沒修好,其他人都視若無睹,不知他今日又要如何回宮。”
說來也難以置信,一個堂堂皇子,竟然無人照料,也在有心人的授意下,無人相助。
同情陸微雪、大罵太子心胸狹窄的人也不是沒有,但他們也不敢公然幫陸微雪出頭,誰都知道,如今太子監國,他說的話雖不如聖旨,可若不是權勢滔天,也是不能有絲毫反抗的。
從國子監到皇宮,少說也有三十裡地。
謝明夷皺了皺眉,難道陸微雪是全程走回去的麼。
那豈不是……太給他鍛煉的機會了?!
這不僅能加速陸微雪心中仇恨的滋長,更能幫他強身健體,為日後跟主角龍争虎鬥作準備。
若陸微雪成長起來了,趁賀維安不注意,把謝明夷綁來殺了也是有可能的。
謝明夷可不想這樣的事發生。
于是他壓低了聲音,跟棕山說了幾句話。
棕山意會,點點頭,便離開了。
—
一個拉着闆車的小販走過,經過國子監門口時,卻不慎将一顆白菜掉在了地上。
在一片嘈雜的車馬聲中,他一邊撿起白菜,一邊壓低了草帽,不住地鞠躬——
“懷王今日辰時秘密回京,穆畢武已駐紮在京郊五十裡外。”
說完,他又連聲道歉,繼續拉着闆車趕路去了。
陸微雪的身影斂在陰影下,他濃睫低垂,不動聲色地聽完。
他轉身欲走,卻聽見一聲叫喊:
“殿下。”
棕山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向他行了禮,笑道:
“國舅爺請您上馬車一叙。”
陸微雪眸光一閃,他顯出些異樣。
棕山以為他是拘束,忙道:“少爺是誠心相邀,殿下若走回去,隻怕宮禁都趕不上。”
陸微雪似是思忖了一番,他點點頭。
而已走到拐角處的小販放下了闆車。
他有些疑惑。
殿下向來是在密室會面的,怎的今日偏偏選了如此人多眼雜的地方?
—
丞相府的馬車是皇帝欽賜,車身雕刻精美,四角流蘇墜玉,以示無上榮寵。
車内空間極大,至少可容納八人,不僅有蠶絲蘇繡的軟榻,還有一架金絲楠木桌,上面刻有圍棋圖,十分細緻。
奢華至此,謝丞相不願太引人注目,便大手一揮,将它送給了自己唯一的兒子。
謝明夷自幼金尊玉貴地養着,初次入京便得了這麼一輛馬車,卻也不覺得稀奇。
這輛馬車放在富貴滿地的京城裡,其氣派程度,也是數一數二。
每每出行,總要引得衆人豔羨。
就連揮鞭的馬夫和持刀的護衛,都無比享受那份被注視、被讨論的殊榮。
沾着國舅爺的光,他們的胸脯不禁挺得更高,嚴厲的吆喝聲也大了許多,底氣十足。
謝明夷對底下人的反應,是一概不知。
他被慣得太狠,連這樣寬敞平穩的馬車都嫌颠簸,每每坐完一程,總要累得趕緊叫水來沐浴,休憩一晚。
因此,并不覺得擁有這輛無數貴族子弟羨慕的馬車是什麼好事。
此時,謝明夷便斜倚在軟枕上,拿着那條绛紅色的抹額。
瑩白細潤的手心上,水滴型的珍珠靜靜地躺着,他出神地看着,幽深的眼瞳裡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
這條抹額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久得他也記不清了。
但自從謝書藜将它還給他後,他便無數次拿出來看——即使在心裡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了,可過不了多久,他又會拿出來,翻來覆去地瞧,像是久旱的谷物貪婪地舔舐每一滴水,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他的心總是砰砰直跳地尋找着什麼……尋找穆釺珩留給他的東西,哪怕是一丁點始料未及的細節。
可不論看多少遍,除了那個刻在珍珠背面的稚嫩的“央”字,什麼都沒有。
他在刻舟求劍。
謝明夷自嘲般笑了笑。
穆釺珩縱有細密心思,又怎會用在他身上。
他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但連綿起伏的山似還在眼前,彌漫着淡淡的霧氣,就像那條同一樣式、卻不同顔色的寶藍色抹額的主人——束着高馬尾,窄袖衣袍少年的眼眸一樣,潤澤明亮。
他一笑,宛如天上星,雲霧盡散。
從江南到京城的路很遠,謝明夷刻意将這條抹額塵封在老宅,他以為此去山高水長,是能忘記的。
但抹額重回他手中。
那個決絕離開的少年,也要歸來了。
“少爺,九殿下來了。”
棕山在車外喊了一聲,喚回了謝明夷越飄越遠的思緒。
謝明夷回神,連忙坐起來,将抹額放回木盒裡,塞進軟榻底下的暗箱。
他撩了撩鬓邊的碎發,故作淡然道:“讓他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