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
十五天,整整十五天,穆釺珩才回到三陽鎮。
他回來時,披風已破了無數個窟窿,沾滿幹涸的血迹,身上還音樂帶着一股死屍燒焦的味道。
剛到三陽鎮,他便再也支撐不住,從馬上直接摔了下去。
守城的将士很快将他發現,第一時間送進軍營,召集軍醫。
等穆釺珩睜開眼時,看見的,便是穆畢武充滿擔憂的臉。
“珩兒,你醒了?”
穆釺珩虛弱地動了動嘴唇,心頭一瞬間湧起無盡的悲涼。
他的雙目赤紅,像個孩子一樣哽咽起來。
“死了,都死了……父親,他們都死了……”
穆比武一驚,瞳孔緊縮。
“你說什麼?”
穆釺珩閉上眼睛,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軍帳外逐漸有喧嘩聲傳來。
“主帥!讓我們看一眼少将軍吧!看見他沒事我就放心回去了!”
“主帥!我家孩子呢?是還在路上嗎?”
“主帥……”
一個護衛走進來,拱手道:“主帥,附近的村民聽說将軍回來了,都擠在營帳前,一時疏散不開。還有許多老兵,他們已經十幾天沒好好睡一覺了,隻求見少将軍一面!”
穆畢武渾濁的眼睛裡淚光閃現,他的聲音中夾雜着蒼老的歎息,使勁一拂手。
“罷了,讓他們進來吧。”
一群人蜂擁而入。
男女老少,相互攙扶。
有人每日勞作,臉皮黢黑,手背皲裂,身軀壯而彎曲,像老樹的枝幹。
這樣的人,看到穆釺珩,卻抹着眼淚說:
“隻要少将軍平安回來,就好了。”
方才嚷嚷的人群都沉默下來,帳内是死一般的靜。
其實他們都明白發生了什麼。
滿懷希冀送進軍營的孩子,好不容易才拉扯這麼大的孩子,從小就教導要精忠報國的孩子。
就這麼死了,沒了,屍骨和漠北的黃沙混在一起。
——隻是黃沙總有一天會随風吹來,孩子還會回來嗎?
這些人都是世代在邊關讨生活的普通人,說不出什麼漂亮話。
但他們的目光是那樣溫良樸素,沒有一絲一毫的責怪或怨恨。
還有不少老一輩的士卒,他們終生以滅北狄為目标,把兒子也送進軍營,為的便是實現這一理想。
開放互市的消息一出來,他們打心底裡不樂意,也頑固地不相信北狄會安分,是思想開放的孩子們代替了他們去巡防,去和北狄人正面打交道。
沒想到一時的對峙,已成永别。
入夜,黃沙遍野,北風嗚咽。
軍營上下和邊鎮的家家戶戶,都放起了孔明燈。
一盞盞暖黃色的燈升空,上面歪歪扭扭寫着年輕亡魂的名字。
今夜沒有星星,人人都怕孩子的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便用孔明燈為他們指引。
孤寂的邊塞,難得這樣明亮。
有光的地方,就是家。
主帳内。
穆釺珩靜坐着,聽着外面的風聲,笛聲,篝火聲。
突然有人走進來。
他擡頭看,正對上父親的眼睛。
父子二人相對片刻,便都匆匆移開了視線。
“珩兒。”穆畢武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站着,表情隐匿在黑暗裡。
“我對不起你們。”
穆釺珩沒說話,他扭過頭,不願去看父親的這番模樣。
穆畢武也不再說話了,他站了一會兒,身體倏忽間搖晃了幾下,便單膝跪地,接着整個人都向前傾,發出“砰”的一聲,整個人都倒在地上。
聽到動靜,穆釺珩一驚,忙從榻上下來,将穆畢武半扶起。
借着微弱的燭光一看,穆畢武竟已七竅流血。
“父親……”
“珩兒,别叫軍醫。”穆畢武強撐着舉起手,布滿老繭的手握住穆釺珩的肩膀,一邊急促地喘氣,一邊道:
“是我昏聩,堂堂主帥,竟然讓自己的将士送死;也是我懦弱,無法面對這些跟了我幾十年的兵,更無法面對那麼信任我的鄉親們……我怎麼忘了,這些死去的人,不是大周白白送命的士卒,而是、而是大周子民的孩子……”
穆釺珩的内心承載着巨大的痛楚,嘶啞的哭聲堵在喉嚨裡,他隻能握緊父親的手。
“我知道……我知道大家不怪我,可是我怎麼辦啊……珩兒,為父老了,别人說,老人和孩童一樣,會害怕會逃避,會不計後果——我……我一想到,明日太陽升起之時,又要看到他們的眼睛,在他們的眼裡,失去至親骨血的痛還未散去,我就害怕得……”
穆畢武忽然嘔出一大口黑血,他咳嗽了幾聲,又顫抖着道:“這一輩子,我錯了,我愚忠,我荒唐,我是個懦夫……珩兒,我對你也不好,若不是你英勇,那今日連你也回不來了,我差點把你也害死了。其實在這十幾天裡,我就料想到我的結果是這般,我得贖罪,我必須死,珩兒,别難過,你已經是個大人了……”
他粗糙的手漸漸脫力,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道:
“珩兒,我死不足惜,你想要的答案,其實你早就已經得到……”
話還未說完,便斷了氣。
死之前,眼睛閉上了,表情釋然。
帳外,有人吹起了羌笛,聲音哀怨,随風而逝。
夜半時分。
薛太義被憋醒,睡眼惺忪地來到屏風後,雙手胡亂扯着腰帶,正準備解決。
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接近了他。
空氣中隐約浮動着一股血腥氣。
冰冷的刀尖抵上了他的後頸。
薛太義蓦地睜大了眼,瞬間睡意全無。
“來、來者何人?可是要求财?要多少,我都可以給你!”
他強裝鎮定,但哆嗦的雙腿還是出賣了他。
“北狄人和你演一出戲,便害死那麼多人,既然你這麼怕死,我成全你,如何?”
冷如玄鐵的聲音響起,一字一句,似恨不得将薛太義千刀萬剮。
薛太義再糊塗,此時也聽出來了,叫道:“穆釺珩?!你居然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