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嫉妒、厭恨都聚攏成溫和如春的微笑。殷逐白竭力控制着臉上的表情,不想讓崔若盈注意到他的怨恨和不甘。
——事實上,崔若盈也确實沒注意到。
她平時很難接觸到謝流玉,好不容易見到他,當然要盡可能和他多說幾句話了。
謝流玉帶着她和殷逐白領了份例。有他在,兩人完全沒被刁難。領完東西後,他又十分貼心地将崔若盈和殷逐白送回了西宮。
“謝謝你,大殿下。”
崔若盈笑着,眼睛像狐狸一樣眯起來。她的笑容映在皚皚白雪上,化作在雪間缭繞的冬日陽光,分外刺眼。
殷逐白隻看了她一眼,就倏地收回了目光。
他感覺自己的眼睛被崔若盈的笑容刺痛了。
“不要客氣,崔姑娘。”謝流玉看着崔若盈,語氣和緩極了,“如果有什麼需要,盡管來找我。我也會常來看你們的。”
他喜歡崔若盈。
殷逐白想着。
這一點兒也不讓人感覺奇怪。
崔若盈本就是個極其讨人喜歡的人。她漂亮、聰明、生機勃勃,隻要是和她相處過的人,都很難不喜歡她。
謝流玉也喜歡她!
不。也許稱不上喜歡。但毫無疑問的是,青年對她産生了朦朦胧胧煙霧似的好感。
目前來看,這絲好感尚不分明。但若是放任它發展下去,一天、兩天,一年、兩年……早晚有一天,謝流玉會意識到自己的感情。
殷逐白不知道崔若盈沒有那麼多時間。他隻知道,謝流玉要将他唯一的同伴奪走了!
“那下次再見吧,大殿下。”
崔若盈笑着目送謝流玉離開,然後帶着殷逐白,回到了西宮。
宮門打開。宮門關上。朱紅色的漆剝落,宮牆内的那棵柿子樹傲然挺立着,伸展的枝桠上挂滿了雪白的霧凇。
西宮冷冷清清,沒有旁人——隻有他與她。
他從前掙紮着,想要離開西宮。
可事到如今,殷逐白反而希望紅色的宮門永永遠遠地關閉,任何人都不要進來,任何人都不要出去。
崔若盈隻屬于他。而他,也隻屬于崔若盈。
一個念頭爬山虎似地萦繞在心頭。殷逐白攥緊掌心,思緒紛亂。
風更冷了。
霜白的樹枝搖擺起來,外面下起了雪,天空是琉璃般鮮豔的黑藍色。明明還早,天卻黑了。
崔若盈坐在主殿,正在整理領到的份例。兩人的份例加起來也不多,但她還是一筆一筆、将所有東西都十分認真地記在賬上。
青紅色的燭火照在她的側臉上,那樣生動,那樣美麗。殷逐白望着她,忽然從桌子對面站起身。
崔若盈擡起頭:“怎麼了?”
“……我想回去休息了。”
崔若盈擡擡手:“你先回去睡覺吧,我把東西整理完。”
沒有懷疑。
殷逐白微微松了一口氣,帶着忐忑的心情朝外走去。
他推開主殿的殿門,凜冽的飛雪灌入殿中,卻無法澆滅他心中的火焰。殷逐白關好門,走進漫天的風雪之中。
殷逐白騙了崔若盈。
他不想休息。
他想做一件大事。
若是成功了,崔若盈一定會愛他——就像他的母皇,愛他的父親一樣。
殷逐白脫下衣服,用冷水洗了個澡。冰冷的水珠從突出的脊骨上劃下,蒼白的肌膚、纖細的身體,帶着年輕人特有的美麗。
冷氣吹過來,皮膚難以适應地收縮了一下。殷逐白擦幹身體,将自己藏在被子裡,而被子被包裹在一片黑暗中。
房間裡靜悄悄的,隻能聽到他自己的呼吸與心跳。
呼吸聲太重,太粗俗,他放輕了呼吸,将自己放置在暗夜之中,靜悄悄地等待着。
雪下得更大了。
崔若盈轉了轉因長時間持筆而酸痛的手腕,從桌案前站起身來。賬本寫完,她吹幹上面的墨迹,而後把東西收好,拿着燈籠朝着自己的房間走去。
殿外下起了鵝毛大雪。點點雪花被她走路帶起的風撥動,輕盈地在燈籠周圍盤旋,像是冷風中飛舞的精靈。
崔若盈把燈籠塞進系統空間,随後推開自己房間的門,迫不及待地鑽進去。關門的聲音将所有風雪都隔絕在外,黑暗中隻剩一片溫暖。
房中一片昏暗,沒有蠟燭。不過崔若盈也不在意,反正她住了兩個多月,對自己的房間已經很熟了。
脫掉外袍,摸黑走到床鋪前。崔若盈伸手掀開被子,指尖卻不期然地撫上一片冰涼。
崔若盈一愣。下一秒,有什麼東西拉住了她的手腕,涼如美玉的皮膚輕輕地貼在她的手背上。
溫熱的呼吸接觸到她的皮膚,給她帶來一陣戰栗。
崔若盈吓了一跳,反應過來之後立刻後退兩步,甩開貼在她臉上的東西。她也顧不上暴不暴露,馬上從系統空間拿出提燈。
昏黃的光亮起,照亮了小半個房間,也讓床上的人無處躲藏。一張蒼白的面孔出現在黑暗中,用藏了星河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是殷逐白。
他的身體藏在被子裡,在燈光中勾勒出黑色的輪廓。過于白皙纖細的肩頭裸露在冷空氣中,濕漉漉的黑發勾在肩頭,将落未落,像是柔軟的蜘蛛之絲。
崔若盈皺起眉:“你在我房間幹什麼?”
她和殷逐白的房間不在一個方向,布局也完全不同,根本不可能走錯。
聽到她語氣不善,殷逐白也愣了幾秒。
幼年時,他被養在李側君的後殿。負責看管的宮女偶爾偷懶,他就趁機鑽過長長的走廊,走到主殿附近,好奇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另一個世界。
有時候,天色很暗。前殿一片寂靜,隻能聽到絮絮人語聲。
他走到李側君的寝殿前,偷偷看過去,隻見他半解衣袍,像是溫順的小動物一般,将漂亮精緻的臉送到女皇帝的掌中,以此換得她的愛撫。
原來是這樣的嗎?
這就是李側君這個庸俗的男人,在女皇的後宮立于不敗之地的原因?
接下來的事,殷逐白沒有看到。
當時他年紀雖小,卻也擁有了感到羞恥的本能。
但他永遠記得——
殷逐白仰頭望着她。崔若盈的臉色被隐藏在忽閃的燈火之中,唯有語氣冷冷,被燈光染上了幾分薄怒。
比起驚喜,更像是生氣。
殷逐白沒想到崔若盈會是這個反應,面色慘白了幾分。
但事情鬧到這樣,他已經沒有退路。
心中忐忑幾秒,他伸出一隻雪白的手,輕輕握住崔若盈提着燈的手腕。提燈搖晃了一下,崔若盈玲珑剔透的手腕被他攥在掌心。
“姑姑……”
殷逐白輕喚着她。他支起上半身,将臉貼在她的掌心,像是乞求她撫摸的柔軟小貓。
崔若盈注意到,他上半身完全是赤/裸的。沒穿衣服。
她深吸一口氣,想要甩開殷逐白。但殷逐白早有準備,用骨節分明的手指緊緊拉着她,想要抱住她的手臂。
崔若盈忍無可忍。
“殷逐白,你腦子有病吧!”
和怒斥聲同時響起的,是一記十分響亮的耳光。
殷逐白僵在原地。
左邊的臉頰傳來點點痛感。不算特别疼,卻讓他的臉色倏然灰敗下來,像是在秋風中枯萎的那枝月季花。
他的手無意識地松開了。崔若盈扯回自己的手腕,沉沉地盯着他。
在她的注視下,遲來的羞愧、難過、不堪同時從眼中湧出,亮晶晶、冰涼涼地在他美麗的臉上湧流。
不。湧流的也許不是虛幻的情緒,而是他剔透的淚水。
“姑姑。”他哀哀地問道,“殷逐白是誰?”
崔若盈這才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說漏嘴了。
殷逐白是誰?
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
而大人總是聰明的。當回答不出某個問題時,他們就會裝作沒聽見。崔若盈也這麼做了。
她拿起挂在一邊的外袍,扔到殷逐白身上:“把衣服穿起來。”
說着,轉身就要離開。然而剛走出去一步,殷逐白幽幽的聲音就像鬼魅一般在房間中回蕩。
“殷逐白是那個和我很像的人?”
崔若盈繼續走。聲音也繼續傳來。
“你願意在西宮陪我,是因為他和我很像?”
“你給我取名‘小白’,就是因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