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生活一切順利時,那它一定在給你憋個大的——沈瑜深以為然。好比他覺得自己身在低谷,顧小少爺也能二話不說給他迎頭一炮,讓他知道還有更低的。
顧少爺喉嚨裡撒了鹽一般,那句含糊不清的“給我”似夾雜着粗糙的鹽粒,嘔啞不堪,沒出口就化了。沈瑜的心情不亞于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人一刀捅進胳肢窩,戰栗之餘還能苦笑出聲:
顧小少爺,您要什麼還請明示,我身無長物,您這樣跟搶劫一個乞丐沒有任何區别。
沈瑜死死盯着他的臉,忍着眩暈和胃部湧上的嘔吐感緩慢挪動身子,不至于驚動他。
跑吧,又能去哪兒?他餘光瞥見窗上影影綽綽的人影——出去更是一個死字。
“啊!”
一聲短促的驚叫,沈瑜和屏風後的人皆是一震——他挪動時無意壓住了小厮的手,小厮沒忍住叫出了聲,繃到極緻的弦霎時斷開,幾乎是瞬間,顧少爺便朝着沈瑜撲了過來。
“跑!”
沈瑜一個翻身躲過顧少爺的突然發難,爬起來就往裡邊逃,小厮也忙不疊地想往角落縮,奈何腿軟得像煮開的面條,有些不聽使喚,看着顧少爺跟在沈瑜屁股後邊窮追不舍,當即涕淚交加:
“對不起,大人!小的該死……”
屋裡屋外皆是雞飛狗跳,各自亂成了一鍋粥。沈瑜太陽穴突突地跳,瞧見小厮哭得像自己剛過頭七,而追自己這位才是貨真價實的死過一回,如果正常下了葬,現在時間應該差不多——這魔幻的世界。
他再次閃身躲過顧少爺的撲咬,顧少爺沒收住力,直愣愣地撲到了床沿,左腳勾右腳滑倒在地。
誰趁顧少爺昏迷把他蝦線抽了。
沈瑜苦中作樂:瞧他四肢用了這麼多年還跟新的一樣,看來是還暈着,互相沒來得及提前招呼。
顧少爺很快爬起來,又往沈瑜身上撲,搞得他像什麼香饽饽——這次仍是沒有成功,反而劈頭蓋臉地受了一點不痛不癢的攻擊——沈瑜像條滑不溜手的魚,還有閑心抓起書桌上的毛筆墨硯一股腦往身後扔,雖然命中率低得可憐。
嘩啦——
一個花瓶應聲砸在了顧少爺肩上,落地的碎片像崩裂的雨滴。身後的小厮保持着擡手的動作:“嗚嗚嗚,對不起,少爺……”
他被砸得一踉跄,臉上細小的傷口緩緩滲出鮮血,紅的绮麗,白的森然,似月光下潰爛的朱頂紅。沈瑜趁機跳到了屏風後面,顧少爺的速度僅暫緩一瞬,便毫不猶豫地急掠過去。
“哐當”一聲巨響,屏風倒下,陰影逼近,顧少爺猝不及防地被壓倒在地,還沒來得及喘氣,一個人的重量又泰山壓頂地加了上來,砸得他一個悶哼。
沈瑜死死壓住他,心如擂鼓。他可算是發現了,這顧少爺就是跟他杠上了,莫名其妙要和他死磕到底。甚至攆他如喪家之犬時,眼睛都是閉上的,宛若随身安裝了GPS,勢必同他糾纏到天涯海角。
他絞盡腦汁,也不太明白自己何德何能可以把顧少爺氣活過來。此時身下的人不斷掙紮踹蹬着,沈瑜險些按不住,暗自心驚道:一個卧床三月有餘的病患,力氣怎會如此之大!
現在他頗有些騎虎難下,豆大的汗珠順着脖頸流入衣領的縫隙。小厮見屋裡再次風平浪靜,心有餘悸地湊過來:“大人……”
“去找根繩子——不用繩子也行,能捆人就成……”說話間,身下的屏風再次猛掀起一角,沈瑜廢了吃奶的勁兒按下去,小厮見狀忙去翻箱倒櫃——什麼手絹兒、衣物……他也知道自家少爺被魇住了!
呲啦——帛錦裂開的聲音格外清脆,一隻手猛從身下絲帛的裂口伸出,鐵嵌般扼住了沈瑜的咽喉,又是一聲裂響,瘦削的黑影應聲鑽出,沈瑜的身子往下一陷,蓦然脫了力,被人掐着脖子反壓在地。
地上全是花瓶的碎屑,背上和腰臀處傳來入肉的清晰痛感,讓他再也忍不住痛呼出聲。喉結似插入冰錐,聲帶被凍到痙攣,幹涸的空氣讓每一次呼吸都撕扯着喉腔,灼燒般的疼痛在喉頭淤積。
“啊,救命!”
想叫什麼不用沈瑜開口,小厮先替他喊了。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一下六神無主:“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少爺瘋了!”
大腦裡的警報狂響,沈瑜拼命弓背,像條案闆上的魚,試圖用頭槌撞擊身上的重量,以争取到少量的空氣。兩手死命掰扯着脖頸上的桎梏,指甲陷進了肉裡,滲出圓潤的血珠。地面滲入兩人汗液,同灰塵一起混合成瀝青般的黏稠層。
屋外的火光在鋒利的碎片邊緣反射成血色刀鋒,他瞳孔裡映出上方的青白人臉,死水一般不起波瀾,唯有頸部的肌腱如絞索般起伏,彰顯出活人的生氣。
顧少爺的手隐隐開始發抖。沈瑜拼盡全力勾腿蹬踹,身體被按着擦行了半米,不知撞到了什麼,掉落的物事砸在地上,噼裡啪啦連響。
顧少爺的手抖動得越發厲害,力氣卻絲毫不減,膝蓋壓在他胸骨上,重量碾碎了掙紮的餘地。指節因用力過猛發出咔嗒聲響,手腕抵進他鎖骨凹槽,像插入活體的金屬楔。沈瑜喉管似被壓平的橡膠管,頸動脈在皮膚下暴起如紫蛇,視野邊緣開始泛起黑霧。
顧少爺張嘴,身體微傾,對着下方青筋暴起的人含糊不清地呢喃。沈瑜的耳膜鼓脹,聽覺退化出遠古的潮汐聲,視野被擠壓成扭曲的棱鏡,眼前光影變換,顧少爺的臉和另外一個人重合在一起,那人瞳孔縮成淬毒的針尖,像将人溺斃的琥珀,蒼白豔麗到幾乎殘忍。
砰——
“嗚嗚嗚,少爺對不起!您醒了過後千萬别怪小的啊!”
顧少爺毫無防備再次被砸,身子往旁邊一歪,手也霎時松了勁兒,他難得露出點惱怒的情緒,一手松開往背後一揮,小厮被拂倒在地,夾縫間看見面如金紙的沈瑜,旋即不再躊躇,爬起來便鎖住顧少爺的肩背,發了狠向後拖拽,哭腔懼得發抖:“我不管你是什麼東西,趕快從少爺身上下來!松……松手,不然……不然我讓佛祖給你好看!”
他的那點力氣在顧少爺的怪力面前猶如蚍蜉撼樹,顧少爺不耐地單手掀翻了他,但對沈瑜來說,這個瞬間也夠了。久違的空氣趁此間隙進入肺部,瀕死的人弓起脊背,像一張拉滿的弓。他強忍喉口逆行的血氣,雙手摁握住頸上手腕,朝相反方向猛地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