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忙地抓住了宮侑無意間蹭到我下巴的手,那樣用力、那樣急切,簡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
他頓了一下,撩起眼皮看我,“幹嘛?”
床頭燈開着,是暗黃色的。僅照亮了一小塊地方,顯出一種潮濕的暖意,在這種暖意下,就連宮侑近乎冷漠的面無表情也顯得柔和。
看着他,我說不出話來。又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周圍充滿了消毒水味,幽暗的角落裡藏着吃人的野獸,緊閉的房門後是舉着針管獰笑着的護士。昏黃的燈是夢魇的幻覺,溫暖的被褥是以皮膚為原料的幻想……一切都不是真的,一切都将被撕碎,唯有手上真實可觸的血肉,将我從無邊的病痛裡解脫。
我攥緊了他的手,那樣溫暖、幹燥,帶着無端的誘惑,簡直像是在說服我擺脫皮膚的束縛,讓彼此血肉得以相融。
他還在看着我,我的目光急切地追随着他,卻說不出話。
我的嗓子完全使不上勁,過了今夜,我真希望我的嗓子就這麼徹底啞了。對,我惡狠狠想着,就該徹底啞了。它不願意啞,我也要找藥把它毒啞。
宮樂現在的狀态很奇怪,是他從沒見過的奇怪——宮侑是說情緒起伏。怪怪的,之前沒感受過這種。
而且她現在的樣子也很奇怪,頭發散着是因為要睡覺,臉頰微紅眼角濕潤是因為發燒,眉頭緊蹙不安可能是因為病痛,微微喘氣可能也是因為痛……但一直抓着他的手、又什麼都不表示,做什麼?
說手被她抓痛了倒也不至于,隻是确實抽不開。而半彎腰的姿勢維持久了也累,可站起來他又怕一個不小心宮樂那裡動着摔着。
麻煩鬼。
宮侑耐着性子,試探地問,“你冷了?”畢竟這小鬼的體溫一直低得不正常。
他的聲音遠地像是從天邊傳來的,我分辨了好久才分辨出來他在說什麼。
我吃力地搖了搖頭,我從沒覺得有多冷。
宮侑想了想,說,“你先放開我,我去給你拿杯水。”
我放不開。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我該放開,意識漸漸清明,我也能看出宮侑臉上的不耐和煩躁。他讓我覺得我的行為十分可恥,意識到他煩躁和不耐的一瞬間,我真是羞恥地恨不得趴在地上向他忏悔。然而盡管如此,盡管我極度的羞恥、極度的卑微、極度的瞧不起自己,我依然不能說服自己放開他的手。反而因為他的催促,那份羞恥和窘意漸漸變成幽暗的憤怒、怨毒,這些東西,像是鬼火一樣在我心裡安靜而瘋狂地燃燒着……
“我……”宮侑咽下到嘴邊的髒話,用剩下的那隻手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你又生什麼氣?上輩子是被氣死的,所以這輩子不甘心要再來一次?”
宮樂低垂着頭,呼出的熱氣燙得吓人。
宮侑是徹底拿她沒辦法了。手又抽不出來,站又不能站,宮侑幹脆任由她抓着,直接坐在床邊,背靠床尾,又把地毯上還沒看完的錄像帶拿到了大腿上。
他一隻手被宮樂抓着,一隻手悠悠地帶着耳機打開設備看賽場錄像。
“哦,對了。“宮侑探出頭,搖了搖自己被抓住的手,“阿治剛剛去給你買藥了,藥店不遠,估計再有個五分鐘就回來了。你先别睡,睡了等會兒還得起。”
他一愣。
宮樂安安靜靜地卧倒在被褥中間,散亂蓬松的頭發像墨水一樣黑,襯得那張臉越發蒼白,連帶着臉上的紅暈也顯得詭異。
那雙烏黑濕潤的眼睛無神卻又牢牢地看着宮侑這邊,像是哀怨又像隻是出神。要不是她的手還在輕柔但又偏執地用着力、情緒又始終還能被感受到……宮侑簡直要以為宮樂的魂丢了。
宮樂生病的時候情緒起伏一直都不高,像是河流結冰期冰層下汩汩流通的冰水,冷漠、低沉但安靜。剛剛她的情緒先是古怪又是生氣,到現在才算是恢複正常,宮侑本該安心了,可搭配着她現在這副神情,他卻怎麼都安心不下去。那副神情,簡直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囚禁多年拼命掙紮但又不得其法之後的,猶如絕望麻木般的神情。
“你别這樣看着我……是你自己非要和我吵的,估計還着涼了。半夜燒起來,你可真有個性。”
宮侑嘀嘀咕咕的,他有些看不下去錄像了。到底是妹妹,他這樣想着,俯身,“你想抓着就抓着,但我換個抓的方式不礙事吧?”
宮樂沒什麼表示,宮侑也隻是客氣地問一問。他手指靈活,躲開宮樂不安地掙紮,手還抓着,但已經不妨礙他接下來的動作了。
他先把宮樂額頭上用來降溫的毛巾取下來拿到手裡,幫她套好外套後背到了背上。輕輕松松,宮樂看着比一般女生高,但根本談不上什麼重量。
“我和阿治都不怎麼生病,家裡的退燒貼前幾個星期剛用完,隻能先給你物理降溫咯。”宮侑邊換毛巾,邊打了個哈欠,一隻手還拖着身後的宮樂,“你不知道,你一生病,又是第一天出院,驚動了好多人呢。”
他把宮樂放下來,把毛巾搭在她額頭上,“除了爸爸媽媽以外,還有你好幾個主治醫生……隻是實在太晚了,鬧了一會兒以後,又看你确實沒什麼其他症狀,才讓我們先幫你把溫度降下來。”
宮侑想到這個就有點幸災樂禍,他手還搭在宮樂額頭上,“隻是……恭喜你,白天才出院,明天就又要回去了。”雖然隻是回去做檢查。
說到這裡,宮樂終于擡了擡眼,烏黑的眼珠鑲嵌在和他差不多的眼睛裡,幽幽地望着他。
可算不是無神了。宮侑挑眉,“看什麼看,我可是你今晚的恩人。要不是我,你現在還待在床上發燒呢,嗓子還啞了。估計要等明天早上才能被人發現。”
雖然他原本隻是因為感覺宮樂突然情緒不穩,覺得這可能會導緻自己睡眠質量不佳,所以特地在睡前過去打算警告。但,他确實算是幫了宮樂一次,對吧。
宮侑得意地眯了眯眼。
“水。”一番波折之後,我突然好像走出了那個怪圈,連帶也有力氣了。哪怕聲音還是嘶啞的。
宮侑低下頭,因為聲音沙啞又微小,我又說了一次,在這兩次開口的間隙,我慢慢地、緩緩地放開了自己緊緊抓着他的手。
他聽到我的要求,先是愣了一會兒,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我猜,他那時可能是在想,我到底是什麼時候把他的手松開的。
然後他就去幫我倒水了。
他一轉身,我就立刻竭力般地仰躺在沙發上,望着天花闆,還是覺得天旋地轉,渾身使不上勁、又是酸痛又是乏力。
……但好歹,能夠看清人了。
那個人背我出來、幫我敷上溫毛巾、現在,在幫我倒水。模糊的色塊、模糊的人影、模糊的影像……模糊的世界裡,母親的話是唯一清晰的東西。
那位親密又疏離,愧疚又無情的女人說,“那是哥哥。”
哦,哥哥。我無聲地喃喃着,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