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宮治氣惱歸氣惱,但還是打算和宮侑一起收拾客廳。可他們當中沒有一個擅長做家務,場面又實在混亂,他的加入也隻能讓局勢不向更壞的地方發展而已。囫囵收拾到最後,扭頭一瞧,客廳也隻是勉強可以接待客人的程度。
宮侑把自己砸進沙發裡,“下午再叫人收拾吧。”他有些少見的恹恹。
宮治把他搭在長沙發尾部的腳挪開,自己坐了下來,“我之後跟表姨說一聲,”他也有些心累。
兩人就這樣休息了一會兒,說是身體上的疲憊倒不至于,主要還是心靈,大悲大喜大怒大傷……這些東西遠比打排球賽、晚訓早訓要累的多的多。
“她睡了。”宮侑沉默一會兒後突然說。
這裡的代指不可能會有第二個人,宮治感受了一下屬于宮樂的情緒,那是少見的平靜幽沉。
“她身體不好,我們都這樣了,”宮治放松地倒在沙發靠背上,“她估計也夠嗆。”
“那是她活該!”宮侑憤憤不平,“一點就炸,她是炸藥轉世嗎她?”
“你知道就少惹人家,她一個女孩子,好好哄着就是了。你非要湊上去,做什麼?拆炸彈?”宮治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你說的容易……”
宮侑仰頭望了一會兒天花闆,突然開口問,“媽媽那邊怎麼說?”
這話問得不明不白。事實上,母親自從那次帶着他們去給宮樂辦出院手續之後就沒有再和他們見過面,父親更是好幾個月都回不了一次家。宮侑何以就認為母親會在今天打來電話?因為宮樂?可就連宮樂出院這種事,她和父親都不舍得丢下工作來看一看,還是委托兩個兒子去接的小女兒,擺足了漠不關心的架勢。
“?”宮治側頭。
“猜的。”宮侑從沙發上坐起來,他問,“她和爸爸就不打算回來看看他們的寶貝女兒?”
“嗯。”宮治垂下眼,“我看是,語焉不詳的。”
宮侑哼笑一聲,“我還以為他們有多疼那個小鬼呢。說那麼多,到最後把她留給我們照顧……”
“沒說讓你照顧,爸爸給她請了老師和保姆。”宮治閑閑地開口,“隻說讓你不要欺負人家,不要和人家鬧矛盾,她……”
“她是你們妹妹,是個女孩子,身體又不好,在醫院住了那麼多年,你們要多讓讓人家……”
宮侑怪裡怪氣地學完父親在電話裡交代又交代的話,不耐統治了他整張臉,然而眉梢卻又透出幾分戲谑般的逗趣來。
“你聽聽,我學漏了什麼沒有?”宮侑問宮治。
宮治閉眼仔細地回憶了一遍,幾秒後捧場拍手,“這絕對是我聽過這段話被複述得最完美的一次。”
“我就說過這一次,”宮侑挑眉,“你上哪兒找人複述?”
宮治淡定,“因為我也就認真聽過這一次。”
宮侑愣了一瞬,繼而噴笑。宮治見他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兩人雙雙笑倒在沙發上。
他們為這好似愚弄大人的舉動心照不宣地低聲悶笑,就像幼時因為淘氣被拉到教室外挨批,擡頭卻看見在老師身後作鬼臉的另一個人所以忍不住笑出來一樣。結果當然是被暴跳如雷的老師連帶着一起訓斥,因為叫不來家長。
在無數寂寞空蕩的歲月裡,不管是花團錦簇,是綠蔭瘋蔓,是楓葉似血,還是白雪皚皚,家裡、學校、訓練場……隻有他們互為影子。所以宮侑從來不排斥和宮治互通情緒,宮治同樣沒有多少抵觸。唯有宮樂。
唯有她。
不管是父母還是兄弟,不管是偏愛還是關注,幾乎所有的一切,她都要任性又毫不講理地橫插一腳。像是一根刺一樣,和父母的對話裡有她,鄰裡間的閑談裡有她,連從小住到大的房間裡也有她,合家照、出生證、幼時的舊物……哪裡都是她,現在就連私隐至極的情緒領域,她也要死皮賴臉地加進來。
六歲以前,除了宮樂和阿治以外的記憶都很模糊,但宮樂被送進醫院那天,他和阿治是松了一口氣的。那時父母還沒有那麼忙,但對宮樂的病很忌諱,沒提過帶他們去醫院看她。他們也就當沒這回事。
但緊接着,沒過幾年,宮樂暴動不安的情緒就同時被他們感受到了,他們一邊驚呼快要被遺忘的同胞妹妹心理狀态竟然如此不正常,一邊本能似地對這種外來的、不安的、一看就很麻煩的情緒産生抵觸。
宮樂的情緒姗姗來遲,而他和阿治在很早以前就已經共通了情緒。最好的雙子、互為影子的雙子……這些不是說着玩玩的,他們不僅僅是全天下最默契的兄弟,更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毫無保留地向彼此敞開了最幽深、最隐蔽的内心,他們是全世界離彼此心靈最近的人,得以在無人關注的角落慰藉着彼此孤獨稚嫩的靈魂。
這種情況下,宮樂的情緒很多餘,多餘的過分了。說的難聽點,她情緒簡直就是一堆迎頭砸來的垃圾。比起所謂親密,更像是六歲時那個不甘寂寞的病弱頑童對他們報複的延伸,或者說肮髒小巷深處角落幽冷又怨毒的監視、窺探。因此在聽見情緒共通隻是單方面的時候,宮侑承認,他确實小小地松了一口氣。
宮樂太多餘了。哪怕她有時候看起來相當可憐,和情緒共通的另外兩個人比,她依然是多餘的。
多餘到阿治隻願意拿出敷衍惹不起但又必須接觸的小女生的精力敷衍敷衍她,多餘到宮侑根本不願意在她身上花時間花精力,隻想粗暴地像是揮走比賽時尖叫的觀衆一樣攆走她。
(七)
我的頭很疼,非常非常疼。
從床上醒來的時候,頭疼得簡直就像是被剛斧頭狠狠地砍過一樣,如果不是沒有力氣,我一定要跑到鏡子前看看自己頭上有沒有流血。
這種疼從耳根血管出發,順着幾條略粗的青色靜脈管一路奔馳到腦袋各處,像漁網一樣把我的腦袋罩住了。我好像能聽見血液在耳邊嘩嘩地像是小溪一樣流淌的聲音,可溪水隻會撞上碎石或泥沙,我的血液卻在富有彈性和肉感的血管壁上橫沖直撞。
我簡直要疑心自己的腦袋是不是已經掉下來,隻是靈魂在□□的傷口上恸哭撕扯了。
“啊!”
我忍不住叫出來,然後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啞了。嗓子也痛,痛得像往裡面塞了無數的鈎子,無數尖銳的鈎子随着聲帶的震動一起撕扯我的血肉。
“你消停點。”不耐煩的聲音好像是從天上傳來的。
我直愣愣地看着宮侑,他穿着睡衣,好像是從我床邊的地毯上起身,頭發有些淩亂,像是剛從睡夢中被叫醒。
“你……”
因為看見了熟悉的人,我因慌亂恐懼跳出血肉之外的心髒一下子回到了肺腑,雖然位置依舊不對,但至少回到軀殼裡。
“嗓子啞了就别說話。”
宮侑皺眉,他說完就想繼續坐下去看錄像,但看了眼床上的宮樂,站着猶豫了一會兒,到底俯身下去,不甘不願地幫她掖了掖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