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可憐嗎?”茫然又隐隐憤怒。
“嗯?”
彌恙回頭看她,下半身隐在漆黑的櫃下,看不清楚。他打量了一會兒宮樂,又轉過頭去,悠悠,“小姐是很需要别人以為你可憐麼?”
……
我需要别人以為我可憐麼?
“……是。”
我慢慢喝了口茶,有種快感,“哥哥、媽媽、爸爸、同學、老師……隻要他們以為我可憐,看見我生病,就會像是鬣狗瞧見血淋淋的肉一樣撲上來,關切、容忍、小心翼翼。這種東西真讓我惡心,很可笑的是,那群蠢貨反而因此更憐憫我了,可憐、憐憫……我以為自己不需要這個。”
彌恙不知何時轉過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嗯哼?”他示意繼續。
我也就繼續講了,“那種東西——那種無時無刻不再提醒我曾被抛棄、曾被遺忘、曾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猶如腐屍的東西……我要這些憐憫做什麼?可就在剛剛,我才突然發現……抗拒其實也是一種接受,一種形式别緻的接受,所以當别人不再憐憫我,我才感覺心裡空蕩蕩的,我才會覺得憤怒……我無比,渴望憐憫。”
彌恙安靜,沒有接話。
我被他激怒了,笑了出來,“哎,你們這種人,難道會比我好到哪裡去?想說我的需求畸形麼?可我現在倒是覺得成為街邊的乞丐也是一種享受了,隻要遭遇不幸、就能訴說不幸,然後在人們憐憫的目光裡幸福。
這畸形麼?好吧,聽起來似乎有些瘋狂,可你們這種‘正常人’,又能比我好到那裡去?錢、權、命、性、美、欲……和這些東西比起來,我要的隻是一點憐憫一點關心,甚至因此猶疑羞恥,于你們比起來,我多麼高尚……可你們這群人卻毫無羞恥之心地去追求,為了這些東西,拼命粉飾、說謊、欺騙自己、踐踏侮辱别人,瞎話說得要多少有多少,醜事做的要多惡心有多惡心,活生生地把自己從人活成蟲豸還沾沾自喜!
天啊,相較之下,我難道不是更為可愛,更為幹淨?我難道不是更高尚更直白,可也就是因為這個,我還要為那一點點欲求!一點點欲求!去整日整夜地哀泣猶疑痛苦?!去羞愧!去掩蓋,去幫你們這群東西掩蓋!我有什麼可惡心的!?我有什麼可可憐的!?……這世上比我惡心的人多了去了,他們怎麼為什麼不為自己的做的惡心事感到羞愧?”
“啊啊啊,他們以為我看不出來他們到底想做什麼嗎?裝什麼情深意切,裝什麼愧疚,不就是做做表面功夫,不就是躲着我的補償麼……出來啊,說啊,全部都說啊,躲什麼,我根本不在乎他們說的東西是什麼!誰在乎!
為什麼要試圖把我拉進去,堵住我的嘴,為什麼要掩蓋,送兩個哥哥來堵我的嘴?我的哥哥分明那麼可憐,什麼都不知道,無知又天真地給那對夫婦打着掩護!……他們想做什麼,讓我閉嘴,然後心安理得地繼續生活嗎?他們就不為自己對我做的事感到恥辱嗎?我撒嬌的時候,我放肆的時候,是不是覺得很痛苦啊,是不是覺得很痛快啊?!覺得那樣他們就不欠我了是嗎啊?那他們應該把他們的兒子脫光了洗幹淨放我床上!”
宮樂語氣恨意滔天,眼睛裡卻溢出了淚水。
她喝的分明是茶,彌恙卻疑心自己是不是往裡面加了酒。
“……邪術……邪術。”
宮樂低頭,支着額頭,嘴裡喃喃,“……我有做過嗎,我有做過嗎?共感……他們的痛苦是我造成的嗎……可是又怎樣,既然說愛我,那為我痛苦一點又能怎樣……但他們是無辜的,既然他們愛我,我就不得不感到愧疚和痛苦……”
事實上也果真如此,她一想到宮侑宮治曾經被她的情緒影響傷害了那麼久,就貨真價實地感受到了痛苦和虧欠。
是的,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抱着最最怨毒的想法,想着要取代他們。
“使用【共感】的人不可能是小姐你。”
彌恙歎了一口氣,“别的都有餘地,但唯獨這一點,小姐,你不可能是【共感】的發起人。”
“那他們就更不可能。”宮樂斬釘截鐵。
“……您知道小生為什麼會那樣說嗎?”
“他們沒有理由做這種事。他們很健康,不需要更換軀體。”
宮樂知道的東西比彌恙想的要少一些。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裝的。
從事到人,從性格到命理……這人都太麻煩了。
哎。
心裡保持着風度歎氣,深處卻不耐宮樂遮遮掩掩的态度。
連帶着也有些煩之前拖拖拉拉的自己了。
他幹脆地說,“【共感】的使用要求并不十分嚴苛,隻是無論如何,旁門邪術又或者正道靈術……開創者都是活人,運行的基本原理也是依循着人體……何況照您所說,【共感】是在你們很小的時候出現的。”
那就更不可能了。
“你在罵我?”
“……”
“宮小姐……”彌恙沉默一會兒,見宮樂的神情不似作僞,語氣也緩了下來。
“這店,人見了心裡不安,隻會遠遠避開,而您卻主動來了兩次,包括之前縱情的失言……您平日不是這種性格吧,就沒有想過都是為什麼?”
宮樂神色茫然。
癡兒。
“您……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活人。”
……
宮樂拿着的茶杯倒了,瓷制的杯口和玻璃櫃台磕碰,一聲小小的驚響。
彌恙,“這店,前身是棺材鋪,如今是專門引靈用的。而您……您仔細看過我交給您的玉牌了麼?”
沒有。
沒有仔細看過。
宮樂慌張地把玉牌拿出來,看着看着,愣住了。
彌恙垂下眼,神情帶着一種莫名的悲憫。
“那上面記錄着您的生卒年……您從一開始,就是個死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