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手帕蒙住了額頭,往前面跑。
大多人對我視若無睹,少數幾個年輕男女向我投來了驚奇的一瞥……我昏昏沉沉的,做不出什麼其他反應,而僅僅下意識繞路進小巷,順着路,往罕有人迹的地方去而已。
我不想回家。
背靠在肮髒的牆壁,我粗喘着氣,覺得一切都那麼不現實,可我又偏偏對那個人說的東西,确信無疑。
一種毫無來由的确信。
就像輸光的賭徒确信自己下一把一定會翻盤,落水的人相信那幾根浮着的稻草一定能救命一樣,确信。确信在那些黑暗冰冷的歲月裡,但自己确實是被他們無知無覺地供養着的……
我捂住了自己的臉,十分難堪地。
他們在我眼裡從來都是幫兇,某種意義上,甚至是不亞于父母的加害者。然而,我卻要執意地去相信、賭咒一般地相信,他們不是加害者、不是幫兇,而是偉岸的拯救者和供奉者……之前的一切掙紮和糾結,在這一刻都顯得無比可笑。
想要相信的欲望軟弱地近乎可恥,讓我和一條被打了還要向主人搖尾乞憐的狗沒有任何區别……我因自覺受辱而暴怒,但另外一種溫暖的、濃烈的、幾乎不可能在我心裡存在的東西,就像是水要撲滅火一樣誕生了……
……
我大概是愛他們的,我貪戀他們給我的溫暖。剛到家沒上學那段日子,最高興的事……就是晚上,我趴在桌上做作業時聽見院子裡他們放學回來的笑罵聲擊打自行車鎖鍊,還有周末一起出去玩或者在家呆在一起的日子……我貪戀,像是冰涼的腳碰到了溫水一樣,發痛、發暈、然而沉溺……沉溺。
“嘭!”
宮樂突然把自己的頭猛得向後撞,後腦勺如願磕到了牆壁,發出好大一聲。
在臭氣哄哄的垃圾堆旁,我頭疼欲裂,頭暈目眩,勉力支着腦袋。
然而疼痛畢竟隻能打斷思緒,而非消滅思緒。
我開始絕望又喜悅地為他們辯護。
還怨恨什麼?
有什麼可怨的?
我問自己。
就算可恥吧,就算卑鄙吧。
我對自己說。
然而,就算再怎麼不甘願,但你總得承認吧。
這是比地球是圓的還是方的還要确信無疑的事,畢竟你從沒真正地從宇宙上空看過地球,然而卻已經親嘗過茫然和像是熱水澆到冰冷皮膚上的刺痛……事情已經這樣了。
就算是像寄生蟲、像附庸、像寵物一樣活着又怎樣?總歸不會比躺在病床上等死來得難吧?
人總要依據現實,而不是一些……捕風捉影的記憶做選擇對不對?
退一萬步講,哪怕隻是夢呓和氣話……難道你就從來、從來都沒有做好過這種準備嗎?
……
我微彎的唇角慢慢拉平。
這種……軟弱的糾結,你想過很多次吧?
……那現在又糾結什麼?
給點膏藥就能貼上去的癞皮狗……
但……你等這點膏藥……等了很久了吧?現在又何必裝出一種甯死不屈糾結彷徨的清高樣,你要的等的不就是這樣一個台階嗎?
我因為極度的、由好似被侮辱人格而起的憤怒……牙齒咯吱咯吱地戰栗。
在媽媽哪兒、在爸爸那兒的時候,不就做的很好嗎?
怯懦的、渴求的、怨恨但又愛慕的……毫無尊嚴的……任由傷害而從不還手的,奴隸……
我的雙眼開始慢慢充血。
不一樣的,他們不一樣的。
我們當然,我當然……可以重新開始。
阻塞的氣管被導通,我終于覺得自己可以呼吸了。
安娜卡列尼娜裡第一句話是什麼來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所以幸福是有模闆的……而我很聰明,我可以做到。
她當然可以變得很好。
她當然可以好好對待他們,不再随意發脾氣、任性蠻橫,也可以事事都順從他們——作為她至今仍然活着的報答。她也可以好好地去把身體養好,吃藥、做檢查不再給他們添其他的麻煩,她也可以像很多很多妹妹一樣坐在觀衆席上為他們的榮耀露出微笑……啊,當然,那些惡心的記憶和感覺要全部忘掉……就像新年辭舊迎新一樣把所有舊東西都扔出去。
我的心情慢慢安甯下來。
或許我還無法放下曾經的那一點點怨怼,但沒關系。
我可以當作我從來沒有住院、從來沒有被家人遺忘近十年……而是好好地、從小到大地與他們養在一處……父母算什麼,怨恨算什麼,不甘算什麼……既然如此慷慨而又誠心地把一切都和我分享,那樣愛我、那我到底,還有什麼可以怨恨的嗎?
有嗎?
沒有。
啊啊啊,你瞧瞧,你瞧瞧,這麼一算……談怨恨簡直可笑啊。
但思維并不如我所願的那樣繞過這一點,而是相當執着地,充滿惡意和好奇地往這裡跑。
她所有的東西不都是他們給的嗎?
家是,生命是,現在連半死不活的身體都是了。
而她還要為了保護自己的自尊去忘掉、模糊掉……所有所有的傷害。多麼可悲多麼可恥可惡可恨……我又憤怒起來……當然,這些都不重要。
宮樂深吸一口氣。
最重要的是,她沒有被放棄,于是終于可以不計較很多事。
父母算什麼?她有哥哥就可以了。
有哥哥就可以了。
……
有哥哥就可以了。
……
我獨自抱膝坐在沙發上,今天是我從彌恙那裡出來的第一個月。
旁邊的沙發帶着印痕,那兩個人剛剛已經出去了。叫了我,但我沒去。
我認為這是十分清醒的決定,我是說,沒有任何糾結、猶豫……非常果斷地拒絕了。
客廳空蕩蕩的。
我有些害怕。這種害怕不是預感厄運即将到來的焦慮,而是,一種面對廢墟的恐懼。
于是,我又有了一件可以琢磨的事。
原來相處并不是你迎合我我迎合你就能成功的……當然,如果你指的是,那種空洞無聊的對話逗趣帶來的捧腹大笑,那從一開始吧,他們……嗯,我們,我們都做得很好。
我看得出來他們十分意外我會主動找他們,坦白來講,其實近日的行為,可以稱得上一個‘黏’字——他們的驚喜讓我不由開始反思自己之前是不是過于冷漠和暴躁——一開始的對話很順利、很愉快。
我察覺到他們在配合我講話、也一起出去了幾次,哦,是去排球館,我在觀衆席。說實話,那次出行真的爛爆了。當然,盡管這樣,一開始,我還是很愉快的,一種羞澀和窘迫兼有的愉快……其實也不單單是愉快……宮侑有句話沒說錯,多思多病多憂慮。
新鮮感很有意思,但我一直覺得這種他們哄我、迎合我,容許我加入日常的局面會十分迅速地破裂……事實證明,确實如此。
和很多年前一樣。
宮侑開始煩我。表情,是表情。他永遠大大咧咧,永遠直白豁達……到了一種令人不适的程度。
又一次談話對白,就在這裡。
我為之前的進展興高采烈,大概說了很多很多話,具體說了什麼我也記不清了……
好像是一些幻覺,我把我覺得有趣的幻覺說出來;好像是一些回憶,我把我在醫院在病床上的所見所聞說出來;好像還有一些化合物純淨物□□一些日本英國王族改革曆史,我把我感興趣的學科說出來……
我想把我自己剖開,把自己展示在他們面前,就像才開始學會說話一樣喋喋不休,期待着同樣熱烈的回應……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覺得無聊,我是說,他們。
他們對我口中的東西毫無興趣,這是顯而易見的。
我在瞥見宮侑臉上毫不掩飾的無聊煩躁後,像是連連看一樣,去望宮治,他眼皮微微耷拉着,分明是覺得無趣,然而還微笑着說着應和的話。
啊。
我渾身陡然冰涼的同時,竟會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