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實話,我很不理解彌恙對我态度的轉變。
他以往對我,看似百依百順實則暗暗引導局面,并且絕不放松對話語權的掌控。可今天見我,卻像是鬥敗了的輸家見到揚武揚威的赢家一樣,心虛甚至隐隐排斥。
我讓他留下,原以為他會拒絕我,但他卻答應了;可要說他對我有什麼其他心思,我要求他娶我,他卻又拒絕了。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想必與我有關并且對他有較大的影響。放在以前,我肯定會刨根問底,但現在我确實陷入了一種恐慌中,一種不知道是因為殺人引起的、還是他們态度引起的極度恐慌中。這種恐慌讓我覺得我馬上就會大難臨頭。我無暇顧及其他。
就在這種時候,我父親給我打來了電話,他要求和我見一面。
“您這是什麼話?”我無不刻薄地說。
“您是我父親,這房子、這院子……我能上學就醫不都是您的功勞嗎?我所有的一切不都是您的嗎?您要見我,何必特意打個電話來,直接回來或者讓人接我過去不就成了?您這樣謙卑,倒顯得我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我知道你心裡有氣,可當年的事……小樂,爸爸并不後悔,你也回來了。既然你已經想起來了,所以,我想……”
我尖叫着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後悔,你為什麼不後悔?!你不忏悔對我做過的事,你為什麼能這麼無恥?好好好,你現在打電話過來,是想幹什麼?
是因為我回來了,因為我看起來沒什麼,所以我就該對你做出的一切犧牲感激涕零、頂禮膜拜是嗎?一絲一毫的怨怼都不該有是嗎?
好哇,簡單極了,根本不用見面!我現在就歌頌你,我贊美你!該死的,噢!多麼偉大的犧牲,多麼明智的選擇!爸爸,你滿意了嗎?”
他大概很久沒有被人這樣蠻橫刻薄地挖苦過,我聽見電話那邊的喘氣聲重了,像是下一秒就要怒吼。我恐懼且期待着,到了一種興奮到渾身戰栗的程度。
他還是讓我失望了。
“如果你執意這樣想,我也沒辦法。我們不用見面了。”
他的語氣裡透露出一種讓我齒寒不已的放松。那種望洋興歎後的放松,人們或許更願意去這樣形容:放棄了。
或許有遺憾、有傷感,但放棄過後,一切情緒都顯得輕飄飄,了無痕迹。
我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你不能這樣!”
我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你不能在一切都發生過以後,把我當成死了又不想處理的植栽一樣随便擱置!你是愧疚的吧?你是對嗎?你既然是,那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怎麼可以……你該給我說法,你該對一切負責,你要補償我……什麼都行,可你不能這樣……”我嗚咽着。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
“我能做的、能給的,小樂,我都給了、都做了。”他無力又冷漠,“我很抱歉給你造成的傷害,但你知道嗎?我和你媽媽……其實早就做好了你去世的準備。你能活下來,才是讓我們驚訝的。”
我握着手機,說不出話來。隻感覺有什麼東西,冷冰冰的,像是蛇一樣裹緊了我的心髒。
“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孩子,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依稀聽見了他的歎息聲,“你畢竟是我的女兒,如果可以,我很希望我們一家人都能好好的。所以我請你……忘記那些事,重新開始吧。”
我突然覺得很荒誕。
“……你們對我,有過愧疚嗎?”我好平靜好平靜的問他,平靜地我自己都驚訝了。
他幾乎是馬上回答,“我和你媽媽,一直都很愧疚。”
我回想了一下從小到大的事,然後笑了出來,“那你們的愧疚……真的好廉價啊,連兩個小孩兒都不如。”
他噎住了。
(二)
其實也沒什麼。
他隻是在權衡利弊後把我賣給别人了而已。
夢想着長生的怪人在醫院遇見了一對抱着孩子求醫的夫婦。而本該是死嬰的小孩兒卻平安長到了六歲,除了時常多病以外幾乎與平常的孩子毫無異樣,他當然好奇、當然渴慕。施壓又施壓,壓無可壓之下,夫婦終于交出了體弱多病的孩子。
于是,這個孩子就在怪人專門為她建造的研究所裡長到了十歲。某一天警察來了,怪人死了,非法研究所裡的人全部都被捕了,但孩子也在長久的折磨和痛苦裡瘋了、失憶了。
然後警察聯系了她的父母。轉了院,就一直長到現在。
彌恙說要不是宮侑宮治,我早死了。那份不知道什麼時候定下來的‘融靈’像是臍帶,不斷地給我輸送生氣。
我聽了就很怨恨他們,為什麼一定要我活着?為什麼一定要我這樣活着?我又氣又怨,正是在這種刺激下,殺了三衣浦水。他是研究所所長,在朦胧的記憶裡,他抱過我兩次。一次是在我們家,一次是在試驗台上。
他本該被秘密處刑,但他的兒子和學生保下了他。至于之後為什麼會和兒子、學生形同陌路,自己還變得瘋瘋癫癫的,我也不知道。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身邊沒有其他人。
沒有護工、沒有學生、孫女和兒子都不在。狹小的房子裡,他坐在黑褐色的搖椅上,閉着眼嘴裡念叨着什麼,已經很老很老的樣子了。
我把刀狠狠刺向他的時候,他連頭都轉不了,蒼老的軀體跌下搖椅,看到了我。
“啊……”像是恍惚又像是痛呼一樣地發出了他人生末尾的最後一句話。
然後就死了。
當時是我打完選預賽的第三天,稻荷崎弓道社出了線。
我的腳踝還沒好,但已經不影響走路了。宮治要午睡,于是我央求宮侑陪我出來買東西,包裡放着他買來讓我防身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