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吟出了大牢。
牢外姜泊清穿一身藏青色長衫,長衫上繡着大塊大塊松枝,墨色大氅遮擋住了他的脖頸,上面還有一圈狐絨。
他細長的手握着一把油傘,傘面微斜,雪落下後,自然而然的滑了下去。
他站在枯樹下,一雙微冷的眼在見着她時破冰,有了絲絲暖意。
沈秋吟也看着他。
男子眉骨生得極好,旁人隻得一副英駿皮相,便可貌勝潘安。
可他不同,除卻好看的皮囊,他還得骨相,越發的出塵飄逸,讓人不可近玩,隻可遠觀。
真像一副水墨畫,大片大片留白,而他是唯一的中心,世界萬物都成了他的陪襯。
寒風之中,或因冷的緣故,他的薄唇有些發白,緊閉着,成了一條線,卻倍顯堅毅和執拗。臉龐線條分明,凸顯硬朗之氣,更透着一股子淩厲。
墨發更随風翻飛,在空中打轉,而男子卻在雪中站得挺拔,如一棵筆直的松。
不。姜泊清更像竹。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天地萬籁無聲,他立于雪白之中,顯眼而又迷人。
真是個美人。
世間怎得這般好看的人物?難道是女娲偏心,獨他是仔仔細細親手捏出來的,而他人不過是藤條一甩,泥便成人?
風雪更盛,他愈發美得驚心動魄,叫沈秋吟移不開眼,站在原地,傻愣愣地看着。
姜泊清見她久未到他身邊來,伸出了手,喚道:“阿吟,過來。”
他的聲音清冽,如山上咕咕流着的泉水,沁人心脾,令人一聽,便心生歡喜。
沈秋吟回過神來,暗道了一聲太沒出息,便傻乎乎地跑了過去,自然而然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中。
他的手大,暖乎乎的,一下将她冷冰冰的手包裹住,熱氣也通過掌心傳到了四肢。
霎那間,她覺着冬天似乎也沒那麼冷了。
姜泊清握住她的手,将傘也往她的頭頂傾斜,大雪無情地落在了他的肩頭,浸染了大氅上的狐絨,可他滿不在乎,時而看前方的路,時而垂眸看身邊的姑娘。
姑娘面容姣好,五官精緻,仿若雕琢,烏黑秀發一半散着,一半留在身後,随着她的步伐,掃着纖細的腰肢。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她若生在楚王宮中,不必挨餓,也能獨得楚王喜愛。
她的腰肢,無人能比。
“看什麼?”她忽然出聲,一雙靈動的眸子正盯着他。
他匆匆移過視線,有絲絲慌亂,強作鎮定道:“沒看什麼。”
“當真?”
她覺得不像,他此時的神态,像做壞事被大人抓住了的小孩,透露出尴尬,連目光也遊離不安。
“真的。”他硬着頭皮說,反正不會告訴她,自己在看她的腰。
他嘴硬。
不願說的話,怎麼也不願。
沈秋吟懶得與他掰扯,他說沒有就沒有吧,随他去了。
他們走在雪地裡,踩得枯枝作響。
他問:“在牢中都說了些什麼,這麼久才出來。”
“久嗎?”
沈秋吟渾然不覺,她還嫌時間太短,讓她未能完全将心中的疑惑解開。
姜泊清答道:“久。”
久到,他都按耐不住性子,想要去牢中找她了。
這個姑娘真真是對他種了蠱,讓他半刻也離不開她。
他說得肯定,她想,大概是爛柯伐樹,蓦然一瞬。
他又問了一遍牢中之事。
她一五一十講給他聽。
完後,他久未做聲,握着她的手緊了緊。
沈秋吟察覺不對,偏頭看着他,卻見他的臉冷了幾分。
她心跳慢了半拍,直覺不好。
這人貌似生氣了。
她趕忙問道:“怎麼了?”
姜泊清小心眼,記仇得很。若不及時發問,解開他的心結,以後可就有得苦吃了。
他低頭看她,烏黑地瞳孔裡裝滿了她,甚至快要溢出來了。
她抵擋不住,沉浸了進去。
男子生了這般深情的眼眸,即使姑娘的心是雪做的,也得被融化。
他一字一頓道:“臨安菜、黃酒,沈秋吟,你對他可真真好呀!”
他話裡有股子自己也未察覺的酸味。
他就是不滿,不滿沈秋吟為一個男子準備好酒好菜。
沈秋吟咯噔一下。
覺着大事不妙。
這幾天相處下來,她發現姜泊清喚她名字的規律。
高興時,他會喚她阿吟,撒嬌時,他會喚她秋吟,而生氣時則會喚她全名。
現下不是貌似了,而是坐實了。
他真生氣了。
沈秋吟趕忙解釋道:“你知道的,他不容易。臨安,臨安是他最後的牽挂。監禁二十年,二十年回不了家鄉,無人能夠探望。這是他最後的一頓菜,最後的一瓶酒。”
過了今日,陪伴王守常的隻有無邊的黑暗與寂寞。
那麼小的地方,若無希望,怎麼熬得過去?
姜泊清沒說話,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像在捉弄,又像在發洩不滿。
她還欲說些什麼,姜泊清率先道:“他不容易。我也不容易,也沒見得你做一頓嶂溪菜給我吃吃,備一壺嶂溪的米酒給我喝喝。”
他說的小聲,像是從牙縫裡憋出來的。
真真是咬牙切齒。
沈秋吟聽後,忍不住發笑。
好一個小心眼的男人。
她蹦跶到他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眸中有探究的光芒。
她問:“姜泊清,你吃醋了對不對?”
若不是吃醋,哪裡說得出這些話,用得着生這樣大的氣。
“沒有,”他不承認,别過頭去,不看沈秋吟,還重複了一遍,“我沒有。”
這嘴硬得讓人想錘軟。
沈秋吟卻不惱,一遍又遍問着,叫姜泊清不耐煩道:“沈秋吟,你真是個煩人精。”
她不滿地“哼”了一聲,學着他道:“姜泊清,你真是個嘴硬鬼。”
“煩人精!”
“嘴硬鬼!”
他們樂此不疲說着對方,如孩童鬥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