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常一事在濮陽傳開,吏部尚書王松林生前所做的爛事也被翻了出來。
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磬竹難書。
天子震怒,褫奪谥号,掘了他的墓葬,屍骨丢去喂狗。
王守常之事,則交由大理寺依法定奪。
然而,因着他被捕當日,在大庭廣衆之下,将殺人緣由一一說來。
衆人感歎他的孝心,又加上王松林身前所犯罪惡,引來萬民清願,不判王守常死刑。
可依西崤律,殺人應當償命。
因着這個,大理寺門口日日堵滿了人,大理寺卿焦頭爛額,姜泊清和陸昭明也天天被喚去商議該如何判。
是依律還是依民意?
這是個難題。
姜泊清和呂昭明認為應當順應民意,母仇子報,從道德上講,沒有任何問題。
但保法派不依,說什麼也要按照西崤條律來。
且天子所說乃依法定奪,若不判死刑,豈非打他的臉。
因着這個雙方鬧了好大的矛盾,為此一群文官還差點動起了手,此事越拖越久,民衆也鬧得厲害,當天晚上,大理寺卿單獨見了姜泊清。
燈火幽微的屋子裡,大理寺卿坐在高堂,姜泊清站在中央。
“那一日,你能阻止他的對吧?”
這個他,指的是王守常。
若在王守常将諸事公之于衆時将他逮捕,就不會引得萬民請願,惹出後頭諸多事來。
姜泊清似是不明,問道:“師傅何出此言?”
大理寺卿未語,看着姜泊清,眸中情緒,晦暗不明。
良久,他說:“你還是放不下嗎?”
姜泊清擡起頭,一雙滿是仇恨的眸子令人心驚。
他沉着聲道:“弑母之仇,如何能放!”
大理寺卿聽了,常常地歎了一口氣。
這晚過後,大理寺卿二進宮見天子,陳其利弊。
天子聽後下令,順應民心,不判王守常死刑,判監禁二十年。
王守常一事了結,戶部尚書一族也有了審判。
他與王松林一樣貪污作惡,收刮民脂民膏。
大理寺判其族流放大漠,族中男子及其後人,不得科考,不得為官,女子入賤籍,發送軍中為妓,永不脫籍。
行刑前一日,沈秋吟去大牢看他,給他帶了臨安菜,還備了黃酒
王守常手腳都拷上了鐵鍊,随着他的移動,在漆黑又寂靜的牢中,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從鐵栅欄的縫隙将黃酒遞給他,也将戶部尚書被查之事告訴他。
他聽後,竟笑着哭了起來,一遍遍說道:“真好,真好!”
他盼了多年,惡人終于得了應有的下場。
母親,你知曉了嗎?
你在天有靈,看見了嗎?
他抹幹淚水,拿起酒,凝眸看了好一陣,才揭開紅封,喝了一口。
“什麼時候發現的?”他蓦然出聲,清亮的眸子映出她的容顔。
烏黑黑的牢獄令她的雙眼不适,她短暫的晃了下神,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什麼。
她迎上他的視線,黑暗裡,依稀可見他憔悴的臉。
她坐了下來,也拿了一瓶酒,揭開封紅,隔着鐵栅欄與他碰了一下,輕抿了一口,這才緩緩道:“你切魚的時候。”
那晚他帶劍而來,她心裡雖有感應,直覺他不是好人,卻沒往吏部尚書之死想,頂多聽了他的姓,咋一下會想到那個鬧得滿城風雨的死人也姓王。
直到她在廚房忙碌,他主動幫忙切魚片。他刀工了得,魚片薄得透光。
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吏部尚書的死法,被人一刀刀切成片,每一片都薄得透光,連個全屍都沒留下,殺他之人當真是恨極了他。
而眼前人也有這樣好的一手刀工……一顆懷疑的種子就這樣在心中埋下。
不過,她僅是懷疑,并未斷定,而後來陸昭明突然來食樓,道他不是濮陽人,而是臨安人時,她隐隐有了定論。
那天晚上,她回到屋裡,細細回憶了一番他來食樓到近日所做之事,終于從帶他去客房路上的對話裡找出了一點蛛絲馬迹。
姜泊清告訴過她,燈會見鬼皆是假象。既是假象,那便無鬼。既然無鬼,那黑影也是虛妄。既無黑影,何來腰牌丢失之說。
想通了這一點,沈秋吟雖不敢斷定他與吏部尚書之死有關,但也知曉王守常不是一般人,他身上肯定背負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事重大,甯可錯殺,也不可放過。她辦不了,便讓人去找了陸昭明,得了他一句準話。
原來,陸昭明那日入食樓,也并非無故,本就是要來試探他。
大理寺早已盯上了他。
王守常這人,如她所料,不簡單。
她放下酒瓶,擡眸看他,問出心中疑惑。
“燈會你登台比武,我在下面看着,你功夫了得,大可不要通行證闖出城去,為什麼要等?”
他又拿起酒瓶,仰頭喝了一口酒,烈酒入喉,他嗆了兩聲,說道:“你也說了,大理寺早已盯上了我。那麼,我還跑得掉嗎?”
太學閉館之日,其他學子都得了通行證,獨他因簽發人的失誤沒有得到,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大理寺或許已經布下天羅地網,他若闖城,就坐實了有鬼。
不必其他證據,就能判他的罪。
可他不能就這樣被帶走,王松林的罪不能隻有他知曉,他要昭告天下,讓天下人都知道,表面風光霁月的吏部尚書私底下究竟何等自私自利。
仇恨在胸膛燃燒,既然走不掉了,他便脫下了學子長衫,換一身勁裝,帶着斷刃與長劍,走在了濮陽城的街上。
路上張燈結彩,人人都在迎接即将到來的新年,個個臉上洋溢着笑容。
這樣好的氛圍也暖不了他的心。
他身上所背負之事,不容許他有别的情緒。
他隻能陷在悲憤之中,才能拿劍殺人。
可人心都是肉做的,又豈會不背感染。
他在望不見盡頭的長街上看到一對母子,手牽着手,走在燈火下,孩子一手拿燈,一手握着糖葫蘆,母親緊緊握着他的手腕,慢慢地走,邊走邊和孩子說着逗趣的話。
他眼眶一紅,想到了母親。
這樣的場景在他的記憶裡也存在過的。
每逢過年,母親也會帶他逛長街,買東西,還會親手為他做一身新衣服。
他母親做衣衫的功夫也了得,臨安街上的孩子都豔羨他,有個了不起的母親。
可這一切,因為王松林,成了泡沫。
他陷在回憶裡無法自拔,漫無目的走了不知多遠。
天已經黑透了,大街上也隻有寥寥幾個行人,他想尋一家客棧住着,可問遍了,都說客房已滿,還有些見他帶着長劍,不願接納。
後來,他走到了長安街,街上一片漆黑,唯有臨水的食樓還有微微的光。
這一點點光仿若希望,叫他鬼使神差走了進去。
姑娘見他吓了一跳,他正要為自己的失禮抱歉,卻發現這姑娘有些熟悉。
他仔細一看,咦,這不是燈會上撞了他的姑娘嗎?
她怎麼在這兒?
他的心提了起來,害怕事情敗露,握緊了長劍。
可姑娘卻絲毫未起疑心,即使對他心存戒備,卻也讓他住了下來,還問着找到了腰牌嗎?
孤身一人久了,突然聽到關心的話,總是會心悸,他又想到了母親。
有母親在,他何至于此?
再後來,他本想天亮就走,但大雪阻擋了去路,他迫于無奈留在了百膳樓。
如此,他也見了形形色色的人。
當然,她是其中最特别的一個,在她身上他看到了母親的影子。
她們同樣善良,同樣堅信好人有好報,同樣會對苦難之人施以援手。
可是,好人真的有好報嗎?
若是有,他母親為何會落得那般下場?
“你又是從什麼時候知曉我知道你身份的?”沈秋吟繼續問。
王守常從回憶裡出來,摩挲着酒瓶子答道:“我挾持你時,你雖惜命,卻并不慌張、害怕,也沒有大驚失色,這不是一個突然被綁架之人該有的神色。”
“而且……那一日的長安街,冷清的可怕。”
自他住進百膳樓,便日日可見長安街的繁華。過往行人,絡繹不絕。
這裡攤販雲集,酒樓食肆應有盡有,生意火辣。
而在這條街,生意最好的,還是屬百膳樓。
他早就聽過百膳樓的掌櫃背後有人,一個是大理寺少卿姜泊清,與這姑娘關系密切,日日都去樓中用膳,另一個是大财主李保德,樓中跑堂,不見絲毫不滿,反而做得開懷。
這兩人在濮陽也算舉足輕重的人物,有他們在,百膳樓的生意的确好,甚至好到人們甯願排隊,也不願去别處吃。
而那一日,這條繁華的街道意外冷清,即使有三三兩兩的人路過,也很快去了别處,不敢停留一步。
冬日本就冷,而長安街卻更冷,冷得讓人心顫,冷得像昭示他要走到了盡頭。
他們終究來了。
隻是要如何抓他呢?
他那時未想出來,但進了樓裡,他知曉了,屋頂檐下躲滿了人。
他們竟然要在百膳樓抓他。
他愣了一下,這是誰的授意?
姜泊清嗎?
不應該呀!他與這姑娘有那樣的關系,若真在樓中抓他,将這姑娘置于何地?
他看着趴在櫃台安然熟睡的沈秋吟。
她知道樓中有人埋伏嗎?
她知曉自己所做之事後又該是怎麼樣的表情?
他敲了敲櫃台,她醒了過來,問着他去了哪兒。
他未如實相告自己的去處,正愧疚時,她拉他去廚房準備午飯。
他以為又是和從前一樣的蜀地菜,但見着食材是,又是一驚。
臨安菜,是臨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