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做臨安菜給他吃。
一瞬間,他的猜測落實,這姑娘已經是知道姜泊清在樓中埋伏的,或許她還提供了便利。
臨安菜難做,他盯着姑娘的一舉一動,她做得一絲不苟,每個步驟都極其規範。
他看着看着,生出了悲涼之感。
這多麼像最後的踐行呀!
她明明知曉了他的身份,可待他,還如平常。
真是個善良的姑娘。
也真像他母親。
後來,空曠大堂。他們喝着黃酒,看着月光,說着天涯海角。
一瓶酒完,菜已空盤,他知道是時候了,是時候該了結了。
他說,他拿到了通行證。
這姑娘眼中竟然露出了難過。
她問他是不是要走了。
他笑了起來,他還走得了嗎?
走不了了。
強弩之末,困獸之鬥。
再也走不了了。
可他還有未完之事。
總要将王松林做的惡事讓天下皆知,總要幫他母親出這一口惡氣。
不然他做鬼也不會心安。
所以,他挾持沈秋吟,威脅姜泊清。
從這個男人眼裡,他看出了着急、不安。
一向冷面的姜大人,原是動情了。
不過,這個善良的姑娘值得他去喜歡。
隻是,要委屈她陪他走一趟了。
“你當時問我是不是要走,是真希望我走嗎?”王守常突然問道。
沈秋吟難過地點點頭,“我真希望你能走。殺人償命,你沒錯。”
姜泊清是在一個午夜敲響了她的門。
那時雪未停,他從臨安快馬加鞭趕回濮陽,身上還帶着雪意與寒涼,眼眸下更有烏青,一看便是久未休息,操勞過度。
“你……”
久未見這人了,沈秋吟蓦地眼眶潤潤的,一滴淚不知不覺落了下來。
他還知道回來呀!
她都以為他在臨安生根發芽了。
真不是個好人!讓她等了好久,一日又一日,就是不見他的影子。
長安街在她眼中更是少了繁華,落寞了起來。
因為街上缺了個公子。
姜泊清伸手撫上她的臉,抹過那滴淚,帶着歉意說:“讓你久等了。”
他去時以為自己會很快回來,可着手調查後,才發現吏部尚書之案有多麼複雜,牽涉了朝廷兩個大官。
沒來由的,沈秋吟生出了無名的火氣,背過身不理他。
他走了進去,默默地弄起了她的頭發。
她從銅鏡裡看着身後的男人,瘦了,也黑了,一看就是吃了很多苦。
可他笑着,眸中有歡喜。
他說:“好久沒給你挽發了,手癢癢的。”
她突然就不惱了,卻還是惡狠狠地說:“那就給本姑娘挽一個,若是好看,就原諒你了。”
“好啊。”
他應着,從桌面拿了梳子溫柔地侍弄她的發,一點點将它們梳順,小心翼翼,生怕将她弄疼。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他忽然念出了這詩,又解釋道:“阿吟的頭發就如這詩。”
沈秋吟被他逗得發笑,“不帶這樣誇張的。”
他一本正經答道:“我說實話,并非誇張。”
說不過他,如此,就随他去吧。
他的手巧,三兩下便挽好了她的頭發。
她看着鏡中的自己,也看着鏡中的他。檐下的簾子也在鏡子裡搖搖晃晃,晃得人神思流轉。
“姜泊清,我原諒你了。”
姜泊清從身後環住了她,看着鏡子裡的姑娘說:“謝謝。”
後來,雪落屋頂,他們坐在廊下看了一夜的雪。
天快亮時,他十分嚴肅道:“秋吟,我需要你幫忙。”
也是這個時候,她知曉了真相。
那一晚迷疊香飄到了每個人身上,可姜泊清因為有姜雁給的藥包之故,得以幸免。
難怪當時人人都能看見影子,獨他看不到。
她以為是他眼瞎,如今看來,是她眼瞎。
世人皆醉,獨他清醒。
吏部尚書之死來得蹊跷,太學公子本不該是懷疑之人,可他追查此案時發現了不對。
他順着線索查下去,最後重返高台,在角落裡發現了未散的粉末。
迷疊香。
舉辦燈王比武的東家被帶去問話。
東家如實相告。
王守常走進了他的視線裡。
他開始着手查這個人。
而這一查,也查到了許多事。
他的母親。
吏部尚書。
在臨安完成了閉環。
沈秋吟聽後大駭,未想到世上竟然有這般沒良心的人,連自己的發妻都殺。
“他做得對。”沈秋吟義憤填膺道。
“殺人償命,的确是對。但秋吟,法律上過不去。他該伏法。”
是啊!道德上,王松林活該如此。
可法律上,王守常是罪人。
隻是,命運何其不公。
他不過是替母報仇罷了!
“我能做些什麼呢?”
“離開百膳樓。”
這樣,她便不會有危險,他亦可以放心逮捕王守常。
沈秋吟聽罷,一口否決,“我不走。我信他不壞,抓他之前,容我為他做一頓臨安菜好不好?”
她想,他應該在濮陽待很久了。
臨安,他也會想臨安的。
走之前,在吃上一口家鄉的菜,喝一口家鄉的酒吧。
王守常太苦了。
姜泊清不允。
沈秋吟軟磨硬泡說服了他。
若沒有王松林,他也會是個好人的。畢竟,她的母親那樣好,他又怎麼會差呢!
王守常笑了起來,“謝謝你,沈秋吟。”
這世上還有人相信他還存有善良,他便也不算愧對母親。
真好!真好!
“可是,你為什麼要借王松林的權勢,去看燈王,留下把柄呢?”
不得不說,王守常這場局很大。
可唯一的敗筆就在這兒。
這是最大的破綻。
給了姜泊清機會。
“為什麼,”王守常撐着頭,似也疑惑,“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沈秋吟還要問下去,獄卒來了,告訴她時間到了。
王守常立起了身子,對她擺了擺手,鐵鍊子又響了起來,清脆卻并不悅耳。
他啞着聲說:“去吧,去吧,以後别再來了。”
話罷,他背過身去,看向那一絲透光的縫隙。
沈秋吟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依依不舍轉身離去。
外面似乎又下雪了,他從縫隙裡隐隐見到了白色。
王守常緩緩合上了自己的眼眸。
母親,你在下面看得見這紛紛白雪嗎?
若看不見也沒關系,等兒子來同你講今年西崤的大雪有多美。
母親,等等我!
孩子,來找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