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一搖搖頭,“您跟我說就行。”
“我就不繞彎了,病人情況很不好,并發症太多,繼續用藥也是拖着,無非就是早幾天晚幾天的區别,沒有痊愈的可能。做心肺複蘇時髒器肯定受到損傷了,感染的可能很大,加上藥也不便宜,這麼下去隻能人财兩空…你提前做好準備……”
醫生單刀直入,幾乎沒給梁一過多做心理準備的時間。
梁一耳内轟鳴,吞了吞幹澀的嗓子緩緩問:“要是去省醫院……”
醫生搖頭。“回天乏術,而且就病人現在的情況,也不會有醫院肯收。”
醫生說完也沒再勸,他隻負責講清病人情況和其中的利害關系,家屬怎麼決定他沒權幹預。
梁一點點頭,沒再說什麼,轉身回到病房。醫生看着他形銷骨立的身影輕歎一口氣,又到護士站交代了幾句。
梁一坐在床邊輕輕握住爺爺的手,病房很暖,但爺爺的手像是被一層溫熱的皮裹住的冰塊,怎麼也捂不透。
前兩天腫脹的胳膊突然變成皮包骨,黑青的針孔遍布手背胳膊,梁一垂着腦袋,眼淚一滴一滴砸到手上,病床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緊握着的手輕輕動了一下,梁一草草擦了一把臉擡頭,“爺爺。”
“梁子……回家吧。”隔着呼吸機梁一聽到爺爺微弱的聲音這樣說道。
他猛地低下頭,又狠狠搖頭,啞着嗓子:“不要。”
“爺爺想回家了……”老人幹枯的手微微用力回握梁一。
也沒給梁一太多考慮時間,又一次病危通知下了後,梁一捏着單子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聽醫生說完後續,緩緩回病房收拾東西。
回到家時剛剛午後,救護車将人送到家裡便離開了。四九巷的小院子跟以往也沒什麼不同,隻是走的時候也沒想到再回來時會是這樣。
租來的呼吸機還在滴滴運轉,梁一站在廚房聽着細微的聲音,木着腦袋盯着熱水壺。
等水熱好,梁一端着盆進屋,用毛巾細細給爺爺擦洗了一下。擦洗完重新坐在床邊,爺爺将手虛虛搭在他的手上看他,梁一扯了扯嘴角,啞聲道:
“我知道您擔心什麼,放心吧,我能照顧好自己。其實我對他們本來也沒什麼感情,您才是我的家人,我有您就足夠了,心滿意足了,其他人都不重要,我也不在意。”
梁一說完别過頭将眼角的淚抹掉,站起來走到電視跟前,“爺爺您想聽戲嗎?”
梁一從抽屜底下拿出那盤保存了很多年依舊完好的卡帶,推到收音機裡,細微的電流聲過後,哀婉的尺調腔響起:
……
……我想你,三餐茶飯無滋味。
……我想你,提起筆來把字忘記。
……我想你,衣冠不整無心理。
……
我以為天從人願成佳偶,誰知曉姻緣簿上名不标:
實指望你挽月老媒來做,誰知曉喜鵲未叫烏鴉叫;
實指望笙箫管笛來迎娶,誰知曉未到銀河就斷鵲橋;
實指望大紅花轎到你家,誰知曉白衣素服來吊孝。
…………
梁一總說是爺爺救了他,卻不知道,對于爺爺而言,他何嘗不是救贖。
老一輩的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紙婚約就是一輩子。
年輕時也曾說了鄰村好人家的姑娘,定了親事,時常見面,是個一笑就羞紅了臉的姑娘,穿着自己縫得衣服,清秀漂亮。
卻在婚期定下後不久,突逢厄難,自此陰陽兩隔。
驟聞噩耗,一蹶不振,孤苦蹉跎到五十多歲,梁一出現了。
剛滿三歲的小孩,手腳都是軟綿綿的,被父母互相推诿後抛棄,不吵不鬧跟在他身邊,懂事的叫人心疼。
恍恍惚惚了半輩子,原本就等着這一天去見心愛的姑娘。
偏偏老天在最後關頭給他了一個牽挂,以為就是個慰藉,偏偏又被絆住了手腳,臨了臨了怎麼都放不下他……
罷了罷了……
戲曲落幕,側坐在床邊的梁一輕輕喊了一聲爺爺,無人應答。他握着逐漸失溫的手沒回頭,輕輕掩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