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王此話猶如當頭棒喝。
宗策的眼皮狠狠一跳。
他冷汗淋漓地醒來,卻發現竟是黃粱一夢。
暗室之中,隻餘一尊緘默的金身佛像,和佛前供着的一盞昏黃長明燈。
祁王早已離去。
寺外雪夜風聲呼嘯,四下無人。
方才那段對話,是真耶?抑或夢耶?
宗策一時恍惚,難以分清。
佛門清淨地,他卻仿佛被萬千妄念纏身,不得解脫。
宗策咬緊牙關,唇縫間隐忍地呼出一口滾燙濁氣,撐着地面,緩慢起身。
長時間跪坐之下的身軀冰冷僵硬,他望着佛祖的金身,走近了些,垂下眼眸,靜靜注視着正中供奉的那盞長明燈。
片刻之後,伸出布滿厚繭的大手,虛虛籠住了那簇明亮燭光。
暖意從掌心生根發芽,宗策再度閉上雙眼,扪心自問:
自己究竟該做何選擇?
虎口處泛起微微的癢意,他睜開雙眼,看到一隻蝴蝶落在手掌上——冬日怎會有蝴蝶?
視線落在不遠處,他了然:
它将繭結在桌縫間,幸運地在燭火的烘烤下化繭成蝶;但又被命運遺棄,出生在了這天寒地凍的時節。
他維持着這個姿勢,直到蝴蝶振翅離開,才緩緩垂下手。
它還不知道,自己注定活不了多久了。
宗策凝視着它良久。
直到它飛出廟宇之外。
不多時,外面便傳來小和尚的驚呼聲:“這大雪天,居然會有蝴蝶?真真是佛祖顯靈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宗策收回目光。
背對着神佛,一步一步走下台階。
借着頭頂暗淡的月色,他在大雪紛飛的黑夜裡孑孓獨行,沿着來時的路,一直走到山門前。
在一棵被大雪壓彎枝頭的老松下,宗策停下腳步。
他靜靜地伫立了許久,直到肩頭落滿雪花。
那小和尚一直跟在他身後。
“貴客在看什麼?”他終于忍不住問道。
“他要死了。”
宗策說。
“是啊,這天寒地凍的,它肯定活不過今夜。”
小和尚剛要惋惜,忽然想起自己的職責來,忙雙手合十,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他開解這位貴客:“不過施主不必憂慮,佛祖說過,世間萬物輪回生死,受盡苦厄,無有了期。可事出反常必有因,這冬日之蝶,說不定死後就得以超脫,跳出這六道輪回,不再受苦了呢。”
“死後超脫,”宗策忽然低笑一聲,“跳出六道輪回……”
小和尚被他臉上的表情吓到了。
他不知自己究竟說錯了什麼話,但也不敢多問,隻好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等待貴客自己解釋。
但宗策似乎并沒有再開口的意思。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擡起手,湊到嘴邊,狠狠咬了一口。
犬牙刺破血肉,鮮血順着微顫唇角滴落。
他本人卻像是感覺不到痛一樣,眼神狠厲得像是咬在仇人身上。
小和尚失聲道:“施主!您,您這是做什麼!?”
宗策不答。
他垂下頭,劇烈地喘了兩口氣,一拳砸在了眼前的樹幹上。
凸起的骨節錘破了粗糙的松樹皮,樹幹被撼動得劇烈搖晃,頭頂落下的大雪幾乎要将他整個人淹沒。
而那徒然垂下的手掌上,又見一道深可見骨的牙印。
*
“朕交給你的任務,你完成的怎麼樣了?”
殷祝目光炯炯地盯着宋千帆。
被予以衆望的宋千帆臉色蒼白,虛弱道:“陛下,這才幾日功夫?而且宗大人現在人都不在新都……”
“難不成就一點進度也沒有嗎?”
殷祝大失所望,語氣也變得不太美妙了。
宋千帆趕緊道:“有的!臣如今和宗略,就是宗大人的同胞弟弟關系還不錯,經常上門拜訪。”
“哦?那宗策之前可有跟你打過招呼?”
宋千帆點點頭:“有。但隻是點頭之交,宗大人平日裡寡言少語,隻會對親弟弟話多一些。”
“這個确實。”
殷祝知道偶像是個很重視親情孝道的人,不由得再度可惜自己這個幹爹是單方面認的,不然他還用得着這麼麻煩?早就撲上去抱大腿叫幹爹了。
“行了,就保持這樣的關系,時常走動走動,照顧一下他弟弟,”殷祝說,“其他的,等宗策回來再說吧,朕還有一個任務要交給你。”
宋千帆現在一聽到“任務”二字就頭皮發麻。
但面前這位大佛開了尊口,他自然隻有聽命的份:
“陛下請說。”
“上次朕說過,你建萬壽宮的提議,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殷祝瞧着宋千帆逐漸難看的臉色,挑眉問道,“你怎麼沒再上個折子來?”
宋千帆低頭道:“臣這就回去寫。”
“行了,明明心裡不情願,還搞這一套幹什麼,朕又不是傻子。”殷祝說,“上次早朝,也是你老丈人叫你站出來的吧?怎麼,王家缺錢,都開始打上國庫的主意了?”
宋千帆立刻搖頭:“不是,不是,這是臣自己的主意。”
殷祝:“放心,朕沒說要追究。”
他屈起食指敲敲桌子。
聲音不大,卻震得宋千帆一哆嗦。
“聽好了,你接下來的任務就是以建萬壽宮的名義,籌集到十萬兩銀子,朕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一年之内,朕要看到這筆錢。當然,勞民傷财的事情不許做。”
宋千帆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謹慎道:“陛下拿這筆錢,打算做什麼?”
殷祝反問:“朕如果說了,你會告訴王閣老嗎?”
宋千帆乖覺道:“丈人是小婿之長,陛下乃萬民之長,孰輕孰重,臣還是分得清的。”
“你小子慫歸慫,拍馬屁的确有一手,”殷祝誇他,“那朕就實話告訴你吧,這筆錢,朕是打算用作軍饷的。”
宋千帆緊緊皺起眉頭,忽然問了一句:“陛下當真對宗大人用情至深?”
“誰用情……朕沒有!”殷祝咆哮,“洗洗你那不幹淨的腦子,朕在跟你講正經事!招兵買馬不要錢?擴充軍械不要錢?等将來收複北地山河十四郡,治理那麼大的地盤,處處都得花錢!”
宋千帆猛地擡頭,震驚地看向他。
一時竟全然忘記了禮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