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程早早就過了幾遍,隻需紀延廷本人在公證人和律師見證下簽字即可。他簽完後簡短地跟二叔他們說了些話就轉身離開。
傅萱兒已經開始在公司輪崗,知道他今天回來就早早摸魚跑來會議室門口等。見他出來立刻走上前,似乎想跟他說什麼,但咬了咬唇沒說出口。
紀延廷睨了她兩眼,“我趕時間,有話就說。”
她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跟禾樂好好的。”傅萱兒似乎很懊惱,她從來沒有嘴笨的時候,但此刻面對這個她從小都喜歡跟他對嗆互怼的兄長突然變得不會說話了。她一直以為大伯對紀延廷隻是嚴格,而家族中的男孩一直都是接受這樣的教育,但不知道他其實比别人承受更多。
而且即使他們再不滿家裡的安排,也沒有人會做出反抗,甚至是把家産拱手讓人,其他的兄弟姐妹很多笑紀延廷蠢。但她隻覺得他才是最聰明的人,因為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有多少人活一輩子都沒找到。
“那當然。”紀延廷掃了她一眼,随手抛給她一份文件,“遊艇送你了,希望你的薪水能做得起保養。”
傅萱兒讷讷地跟到樓下大堂,在他經過閘機走出去的一瞬大喊:“二哥,再見。”
紀延廷擺擺手沒回頭,走到車旁阮筝問他要不要回家吃飯,說是傅之恒也回海城了。
低頭思索了一會兒,紀延廷道:“晚上吧,到時我過去你們那兒。”
“行。”阮筝接過他簽好的文件,跟他道别了。
幾許微風劃過,他緊了緊風衣拉開門進去,司機問:“現在回酒店嗎,紀先生?”
紀延廷臉上又露出剛剛阮筝問他要不要回去吃飯的表情——眉頭微微皺起,嘴巴抿成一條直線,再三權衡後說:“去療養院。”
“好的。”
海城的冬天是濕冷的,即使穿再多的衣服也抵擋不住那股從腳底而起的刺骨寒意。車窗降下去一條縫,紀延廷撐着窗沿看着療養院高大的圍擋。今天沒有太陽,一切顯得灰撲撲的。枯樹、灰牆、洇濕的闆磚、粘膩的冷空氣,讓呼吸變得艱難。
他推開門走進去,向門口的警衛提交了證明文件,很快有人出來引他進門。
司機小吳百無聊賴地在路邊等着,除了他之外還有三兩個也在等人的在門口小超市消磨時間。陰郁慘淡的視線中突然出現了一道亮麗的天藍色,一個長得很标緻的男孩從計程車下來,在鐵閘門前踮腳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臉隻有巴掌大,一半陷在天藍色羽絨服裡,另一半臉幾乎被那雙大眼睛占據,葡萄似的眼珠子轉了幾圈,似乎沒找到想找的人,男孩不太高興地朝小超市走來。
他買了一瓶牛奶,一包巧克力餅幹,結賬的時候在櫃台抓了一把棒棒糖。小吳原本在跟超市老闆侃大山,但目光不由自主就随着男孩的動作移動。誠然,在等待進去療養院的人中,沒有幾個神情如他那般閑适的,他好像就隻是在校門口的小賣部等待留堂的同學而已。
或許過去了半小時,或許過去了一個鐘,小吳跟超市老闆從三國聊到秦始皇,終于等到人出來。
他老闆的表情沒什麼變化,硬要說的話,比進去的時候還要冷酷幾分。小吳忙把塞了片薄荷糖進嘴裡,生怕有煙味殘留。他朝車的方向走,身旁那個穿着天藍色羽絨服的年輕人比他更快地沖了過去。看着圓滾滾的,沒想到這麼靈活。一霎那,他就見到那張冰山般的臉仿佛積雪融化似的展露笑顔。
紀延廷張開手臂接住猛撞過來的天藍色圓球,目光滿是不可置信:“你怎麼在這裡?不是說今天飛夏威夷拍攝嗎?”
禾樂擡起下巴哼了一聲,“那當然是騙你的。”他說話時冒着白霧,就像一顆剛出鍋的湯圓,紀延廷忙拉他上車,雙手搓了搓給他捂臉,“冷不冷?等多久了?”
“不冷,我穿可多了,不過等得确實有點久,你好慢。”禾樂悉悉索索地從口袋掏出棒棒糖,塞了一個哈密瓜味的到他手中。
紀延廷輕笑着吩咐小吳回酒店,又轉過臉問:“隻吃了棒棒糖嗎?吃飯沒有,餓不餓?”
“我還吃了巧克力餅幹,還有牛奶。”說着他像掏百寶袋一樣掏出吃剩的半包餅幹塞到紀延廷手中,早有所料一般說:“你先墊墊肚子。”
小吳不經意地掃過倒後鏡,心底對男孩的身份很是好奇。他是公司臨時安排過來的,從前聽說過大老闆冷名在外,但今日一見似乎并不是如此,沒有人會相信冷漠的大老闆會跟一個漂亮男孩分餅幹和棒棒糖。
一進房間禾樂就把身上過多的衣服脫下來,紀延廷跟在身後收拾,誇獎道:“不錯,還知道穿羽絨馬甲。”
“你都不知道我下飛機的時候有多冷,我感覺海城比紐約還要冷,明明這裡都不下雪,怎麼會這樣?幸好媽媽給我收拾了厚衣服。”
他絮絮叨叨說着自己這趟飛行多不容易,本來買到跟他同一班機的,但因為是超售,而且晚了登機所以沒能登機。
“我就隻能搭下一班了,不過他們給我升艙了,下飛機的時候好冷,我在機場開行李箱穿了衣服。本來我想直接去咱們哥哥家等你的,嫂子說你去療養院了,我又趕緊過來,噢我的行李箱還在哥哥家.....”
紀延廷随手放下厚重的衣服,欺身上前緊緊抱住他。禾樂停下話頭,嘴巴微張着,頓了一下以同樣的力道重重回抱紀延廷,手掌輕輕拍他的背,“廷廷乖乖。”
沉默地擁抱許久,紀延廷聲音極低地開口,“我沒有見他。”
“什麼?”聲音陷在他的頸窩,他沒太聽得清。喉結往下滾動幾次,紀延廷說:“我沒進病房。”
他随指引的人走到傅岐的病房門前,那人便走了,他在門口站了許久,久到值班的警員問他需不需要幫忙。紀延廷搖搖頭轉身走到樓下的小花園,或許是看他表情太過僵硬,吸煙區的大叔塞了一支煙給他。
他緊抓着那支煙,也不點,腦海裡面閃過很多畫面,那些帶着汗水、淚水、血水的記憶似乎變成了一張張沒有意義的幻燈片,甚至不能比抽象代數更能讓他浮起痛苦感受。他忽然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麼,父母把他帶到這個世界,卻對他不管不顧,在生命走到尾聲的時候卻想要見他。
今天的見面是傅岐申請的,他不知道傅岐想對他說什麼,隻不過好像也無所謂了,見不見都一樣,他們的人生的交點早就在最後一聲父親中結束了,甚至都回想不起來那是哪一天。
“我好像變膽小了樂樂,走到門口都沒進去。”他的腦袋在禾樂的肩頸蹭了蹭,聲音蒙着一層失真的質感。
禾樂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道:“你變勇敢了,勇敢的紀延廷不需要聽從任何人的命令,你學會需要遵從内心想法了,你的内心不想進去,那就不進去。”
“是麼?”
“嗯!”
他變勇敢了嗎?他不再對傅岐言聽計從,他不會再因為傅岐的話而自我貶低,他也不會再渴望傅岐的贊美或愛,因為他的生命有了更重要的東西。他的愛人存在的本身就是他的正反饋。
紀延廷坐下來把他抱在腿上,伸長脖子一下一下親他,“因為有你,我才能勇敢,我知道有人會等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