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方才問出口的那番話,好像明擺着在說:他還是不盡信她的。
但是佟十方神經粗大,并未多想,這問自己想問的,“我想起兩件事,想向你打聽,上回在江面你行船追來,我見你船上似乎裝有機關漿,是由蒸汽驅動的,這些神器都是出自何處?是什麼高人所造?”
“實不相瞞,我上次所乘的是借調來的官船,是由朝廷工部所制。”
“所有的機械造物都出于工部嗎?”
“大概是,這些蒸汽機械的繪制圖紙都收藏在工部内,隻能為朝廷内部使用,若是散入民間是要被降罪的。”
“那工部有沒有造出一種機械十字|弩?上下雙排,扣一下關節就可以八箭連發的那種?”她指尖沾水在桌上描繪那個十字|弩|繡樣,“還有,這個繡樣你可見過?”
“這個我并不清楚,你若是想知道,我可以幫你打聽一二。”他遲疑片刻,又道:“隻是需要等一段時間,我暫時回不了京城。”
“怎麼?”
良知秋也不是遮掩之人,坦然和她說了,“前些日子遇到幾個市井無賴編排你,我一氣之下就與他們動了手,誰知道打傷了太師的金孫,他去告了禦狀,所以……”
一怒為紅顔,男一号果然是男一号,對得起人設。
“要我謝你嗎?”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身形端正,十分正直,“你可别……”
佟十方睹他一眼,笑了,“你該不會以為我要以身相許吧,女人又不是物件,幹嘛動不動以身相許?我是說日後你遇到麻煩,我一定也為你出頭。”
他為她這一股子與衆不同的氣度折服,拱手相笑:“那可就有勞了。”
是以,過往的不快便在一笑一說間煙消雲散。
良宅人口并不多,區區幾個家奴和嬷嬷,上下不過十幾人,一入夜就聽不到走動聲。
獨院内三屋燈火相繼熄滅,佟十方連日來缺一頓飽睡,早與周公相見去了。
萬籁消寂之中,主屋的後窗被悄然推開,一隻系着傳書的飛鴿愀然放飛,傳書上所寫的是:速來錦州良宅擒人。
這是良知秋傳給同僚的。
雖為她抱不平,雖革職在外,雖收留她在家,但一碼事歸一碼,這不代表她可以輕易逃脫朝廷的制裁。
他倚在窗邊靜靜望着月下飛遠的信鴿,心房越顫越快,舌根發麻。
前一刻他仍堅守自己的信念,認定萬事之中,沒有什麼比官家的事更為重要,可下一秒,卻又想起佟十方的笑,她笑起來與不笑時真是判若兩人。
他心口慌悶,一口氣喘不上來,猝然按住了手邊的繩,繩子的另一端系在飛鴿的一隻爪子上。
他知道會後悔,特意給自己留了後路。
他牽着繩子把飛鴿往回拉,隻是拉至一半他又遲疑了,這樣對嗎?這樣做如何對得起錦衣衛的身份?
正痛苦思忖,繩子突然從細處斷開,飛鴿終于振翅撲飛出去,他連忙取下牆下的箭,拉弓一箭将它射下。
随後他靜站了片刻,煩悶的将弓丢在腳邊,躺上了床。
卻說西邊耳室那頭也有動靜。
竹青燈一直靜靜坐在屋中黑暗内,直到屋外日冕行至未時末,他才悄然動身,鬼魅般安靜的移步到了佟十方所住的西耳室的後窗下,她的床緊鄰窗邊,近的能聽到她柔弱的鼾聲。
月光不在人昏沉,真是動手的好時候。
内院的小軒窗,一掀便開,他手中鐵扇展開正待探入,就聽見一聲悶響,原是一塊飛石砸破窗戶落入屋内床上。
那石頭不偏不倚砸在佟十方腦門上,力度剛好,很痛但不見血。
她的意識先醒來,聽見軒窗落下的輕響,立刻睜眼望去,便見窗戶上有一個洞。
有情況。
她翻身而起,握刀追出了門,看見竹青燈正追着一人飛入夜幕。
卻說那顆石頭飛出後,竹青燈立即回頭,看見身後又是那個神秘灰衣人。
他被月光盈盈印着,坐在院牆上,手中正輕盈的抛弄幾個石子,突然有将一顆砸向了竹青燈的臉。
竹青燈擡手接下,登時氣急,縱身而起,鐵扇在掌下飛旋,一甩而出,攻向牆頭,灰衣人不急不亂隻向後一躺,就此躲過,他落地後又輕身飛上屋頂,向遠處奔走,竹青燈怒火中燒,不管不顧急追出去,二人在月光裡上下飛騰,你追我趕。
出了良宅,竹青燈終于放聲大呵,“給我站住!你究竟是何人!”
二人正前後奔至正街,灰衣人輕身踏上道旁最高的酒樓,站在屋脊上,他駐步轉身,曉風殘月中潇灑一笑,反問他,“你究竟是何人?”
“不是告訴過你了嗎?在下竹青燈。”
他笑的更歡,“所以我更要問你,你是何人?”
“莫名其妙。”竹青燈目光淩厲,扇子已經飛出,那灰衣人懶于接招,足下輕挪,就側身輕易的躲過鋒利的旋扇,他竟還探出手,随意一抓就抓住扇子尾,放在眼下端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