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下蟬鳴聒噪,良知秋一陣意亂,猛然将頭沉入浴桶中,片刻後他坐起身,腦後像是被一片灼熱的光炙烤着。
他回頭,望着身後牆上的一把金色懸劍,那是他升為千戶時,良争送他的慶賀之禮。
爹爹的教誨猶在耳邊。
他擡手抹去臉上的水,更衣出門,走到了東耳室。
窗開着,屋中一燈如豆,佟十方正坐在光暈中,梳洗後,她的長發被重新束起,身上換上了牙色的麻綢長裙,正低頭認真的擦着青雁彎刀。
輕柔的燭光烘托着她的側顔,五官細緻嬌媚,長眸翹鼻。
兩扇細細的睫毛在燈下輕輕顫動,随後擡起,她扭頭看向他。
“你怎麼來了?睡不着?”
“嗯。”
“我也是,”她莞爾,“要不出門走走?我想看看京城的夜色。”
意料外的順利,他仍躊躇了片刻才答應,“好,你想去哪裡?”
“不知道,走到哪兒算哪兒。” 她按滅燈芯,翻身出了窗。
二人走出良府側門,拐過幾個彎步入錦街,錦街大道上車馬骈阗,兩旁華燈榮榮,他們被摩肩接踵的人|流推着向前走。
良知秋不知不覺落在她背後,心事越發沉重,愁眉不展的。
大道盡頭的錦街湖在夜色下幽光嶙峋,像鬼魅般蠕動着身子,似乎在招他過去。
擠過了一段人潮,佟十方抽身往石墩上一坐,拭着汗甜甜一笑,“渴了,想喝酒,我看剛才有一家酒樓不錯,紅牌匾的那家,可惜在街那頭,我不想走了,要不勞煩良兄去買兩壺來?”
要往回走,又得穿過熱烘烘的逼仄的人潮,但他沒有遲疑,仿佛解脫了一般,立刻應下來,轉身就紮入人群中。
那家酒樓生意紅火,人聲鼎沸熱熱鬧鬧的,登門買酒的人已經排至店外,他等了很久才打上兩壺,往回走時,卻見錦街上的人潮散了大半。
他走回那塊石墩,佟十方也已經不見了。
“快去看看,有人落水了。”身後傳來聲音,餘下的人|流正不斷的往錦街湖聚攏過去。
他心中有種不敢的預感,快步跟上去,看見湖岸上已經站滿了人,湖上幾處畫舫聚集在一起,燈火通明,舫中人的正在喊叫着救人,并用長杆去勾水中的東西。
湖面上飄着五具屍體,倒不是佟十方,而是張太師的痞孫,還有那四個打手。
渾身寒流四竄,握在手中的酒壺也落在腳邊,他立刻轉身逆行尋找佟十方。
夜空下的京城擁擠又稀疏,她早已沒了蹤影。
佟十方縮了縮腿脖子,将自己隐在湖岸的樹梢上,眼看着良知秋奔走不見,眼看着官府匆匆來人,又看着人群散盡,直到月上高枝,影下無人,她才從樹上跳下來。
良知秋打的酒還倒在地上,碎了一罐,傾了一罐,還有半罐,她抓起酒壺往口中灌,喝完了也沒嘗出是什麼滋味。
空罐被抛入湖中,随着漣漪上下浮沉。
在此前,良知秋從未表露出任何令她生疑的舉動,況且他有她一手打造的人設,僅因如此,她便以為自己足夠了解他的為人、性格和出身,沒想到還是塌房了。
到頭來每個人都是騙子,要殺她的殺她,要賭她的賭她,要拿她做籌碼的就做籌碼,狗屁和尚,狗屁書生,狗屁的白月光。
她未免太怕寂寞,平白無故的,去期待那些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作什麼?找不自在嗎?
生前得不到的,難道死後就能得到嗎?在故事外得不到的,難道在故事裡就能得到嗎?
繩索總在細處斷,都得不到的。
放眼看,這個世界裡有許多小故事,每個故事的中心都有它的主角,而她隻是芸芸衆生中的那一個,誰也不會為了她停下腳步。
月亮銀盤似的照着京城,她覺得月光很涼。
她短暫的消極了片刻,又很快振作起來,她還要找回李三粗,她願意再付出一次信任,隻不過完全沒有他的下落,要怎麼找?
包打聽要錢,更容易把她在找李三粗的事傳出去,萬一讓良知秋摸着線索找來就麻煩了。
京城青牆聳立,危機四伏,她得離開這。
找了處僻靜的窄巷靠卧了一夜,天一亮佟十方就往城外趕。
沿途不斷有人在讨論着昨晚的事,昨夜死的可是官僚子弟,是張太師家中後輩,眼下太師悲憤交加,入朝禀明聖上,令錦衣衛和大理寺聯手查出真兇,
這她倒是不擔心,昨晚她動手時,良知秋被她指使去酒館打酒,大把人能為他做人證。
而她自己,則是打滅了燈才動的手,她蒙着面,下手如風似影,先用尋常刀法開了喉,再把人踹下水,沒有留下任何特殊的标識。等畫舫上其他人進入房間時,她早飛身上了岸。
但出城遠沒有那麼簡單,城門樓下早已被人群堵的水洩不通,因為昨夜的案子,城門守将在搜查每一個出城的人。
今天似乎走不得。
為了不引起注意,她緩緩站住腳,慢慢向後退,但背後的來人卻沒讓她,任她撞在自己身上。
一隻手遊過她的肩,然後攬住了她的脖子,“你——”
佟十方本就草木皆兵,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抓住那隻胳膊,一個過肩摔将對方砸在地上。
對方慘叫一聲,人群路潮水似的迅速散開。
“不虧是我家老二……”地上的那位好似戴了痛苦面具,叫完了還不忘豎起大拇指,“……下手還是這麼狠。”
四仰八叉躺在她腳前的人是秦北玄。
兩人來不及寒暄,反常的情況就引起了遠處城門守将的注意,“你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