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騙哪個?”幾聲清晰的嬉笑從巷弄裡傳出來,“你敢吃人肉?”
幾個混混樣的人蹲在牆下。
“怎麼不敢!”一個瘦長的混混挖了挖耳蝸,“大爺我昨天收了人的錢,摸着北面的破磚頭爬到上面,替人割下三塊肉來,順便舔了口,你們猜怎麼着,瘦的地方是鹹的,肥的地方是酸的哩。”
“他們要人肉幹啥?”
“這你們就不懂了,”那瘦混混指着自己的身體,“天庭的肉治癱病,少陰的肉補腎,還有……”
佟十方盯着那瘦混混掰弄着的手指,直到那群人嘻嘻笑笑散夥兒,才邁開腳步跟在了那混混身後,在一起拐入一條僻靜的小道時,她疾走上前,同時手中刀無聲無情的斬去,混混沒能喊出聲,左半邊腦袋便已經飛起撞在了牆上。
她收刀上前,從混混的衣襟下掏出了被髒布包裹着的李三粗的肉。
當她直起身子的時候,路的兩端已經被六扇門的各大高手堵住,聞訊來湊熱鬧的百姓緊跟其後,人群一層層一圈圈像是觀獸一樣盯着她。
“佟十方,你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濫殺無辜!”
她朝那混混的屍體乜斜着,沒回應。
“兇徒佟十方!你與同黨犯下殺孽,又在刑場大放厥詞,說你無罪,皇恩浩蕩給你一個機會,你卻出逃刺殺朝廷命官!聖上對你何其失望!皇天在上,令将你當街立斬!”
那聲音在長街中回蕩,空洞憤怒,嗡鳴一樣刺激着她的雙耳,但她隻是靜默着。
她并不為此感到任何詫異和憤怒,甚至莫名的感到輕松。
這些天來,她一直期盼着小皇帝能夠實現諾言,卻又一直擔憂着他是在诓騙自己,這種折磨令她坐立難安,但現在好歹松下一口氣。
至少一切有定論了,懸在高牆上的屍體,設計來抓捕他的人,都已經說明了小皇帝的用鑫,她也不必猶豫自己到底要如何做了。
她旋身蹬地而起,跳出了長街,身形如一道閃電般在牆上飛走跳躍,向城牆上的李三粗奔去。
衆人驚呼,“她想搶屍!”
“門都沒有!”六扇門一聲傳令:“上去捉她!”
身後來勢洶洶,佟十方卻無暇顧慮身後追兵,她早已疾步上高牆,腳尖依靠着青磚凹凸不平的表面就能夠在垂直的高牆上快速攀行,然而爬至中腰,高牆上突然潑下一大潑液體,稠密蠟黃的像張開的漁網一樣向她撲來,幸好李三粗晃動的的屍體替她裆下了大半,但她的刀和一對胳膊仍被浸了個透。
她猝然一嗅,心中大驚。
是桐油。
擡頭望去,隻見點了火的箭已經探出牆頭,向她射下來。
退,必然搶不回李三粗,進,就可能與他一同化為熊熊大火。
在進退一念間,火箭已經射中李三粗的軀體,大火順着桐油撲面而來,炙熱的火舌到了眼前,刹那間,她那些念念反而消失殆盡,生與死不再重要了,她已是死過一次的人,她珍惜這次機會。
她要為心而死,死得其所。
她義無反顧的向上用力一蹦,手奮力抓向李三粗的腳,就在她沾着桐油的指尖即将觸碰到火焰的一刹那,李三粗的身體突然高高飛起,在巨大的拉力下如同脫缰的火球一般飛上了城牆。
佟十方向後跳,落回地面,還來不及喘息就立刻被六扇門的人包圍,但雙方卻都心無旁骛的沒有立刻開打,反都昂頭望着高牆上,不多時就聽見城牆上傳來兵器的厮殺聲,緊接着城牆兵便接二連三的跌落下去,顯然是遭到了來勢洶洶的突襲。
佟十方瞠目尋風望,隻見城牆上一展青衣揮毫而起,又如一隻淩空鶴般翻身上了高高的牆垛。
她目光先是一遲,随即隻覺胸膛中翻江倒海。
不明白,那一天,他為什麼沒能出現。
更不明白,他現在為什麼要出現。
他可以幫,隻是晚了。
但見城牆上,六扇門的人沒有給九郎喘息的機會,他們趕上城牆,刀林從兩側為九郎而來。
九郎不敢怠慢,動作越發剛烈,招招見血毫不留情。
就在一夕間,他翻身而落,回首一眼破長空,望向城下,目光直落在佟十方眼中。
快走!
他已經在奔走打探中知曉了一切,這些天,隻要一閉上雙眼,他就仿佛能親眼看見那一夜佟十方與李三粗所遇到的所有遭遇,他漸漸的明白了她的怨怼。
在他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在哪裡?
即便他知道有自己的苦衷,但那一切相對李三粗的慘死而言幾乎成了微不足道的存在。
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他不在,現在她也許就不再需要他了。
可她為李三粗做的已經夠多了,現在該讓他來贖罪了。
他将手中緊握的滾燙的繩索扛在肩上,用力一拉,将李三粗拉至背上,随即用繩索在肩上斜纏兩圈,将他和自己緊緊捆在一起。
屍體裹挾着大火在他背後熊熊燃燒,火舌肆無忌憚的沖上半空,他背着那團瘋魔的赤色火焰,咬緊了牙關,手中長槍一掃而出。
“李兄,抓緊了。”
大風呼嘯在京城的上空,燃燒屍體的黑煙随着風翻風卷,又聚聚散散,像是李三粗久久不得釋懷的靈魂。
佟十方的眼淚滑落在口中,又鹹又苦。
原來在這世間不是隻有她一人願為李三粗赴湯蹈火。
“三粗,别留戀……走吧……”
黑煙像是聽見了她的話,一瞬間抽作一線向着雲霄而去。
她擡袖猝然抹去滿面淚水,青雁彎刀重新再半空畫十,氣浪沖破腳邊塵土,她飛身而起,向着城牆上斬去。
……
天越來越暗,雨不知何時起下的突然急促起來,樹林中的打葉聲幾乎将她粗重的喘息徹底吞沒。
追兵已經被甩開了,她将九郎拖至樹下,将他翻過身,又将李三粗從他背上卸下。
火焰熄滅有幾刻了,但将兩人捆在一處的繩索仍是滾燙的,很快将她掌心燙出水泡。
她顧不上那些,匆忙揭開九郎的衣服,因為他衣服的造材特殊,衣服沒有被燒穿,但衣服下他背後的皮膚已經被燙的紅腫開裂。
她雙手顫抖,在腦中迅速搜刮大面積燒傷的急救辦法,立刻将他的身體拖出樹下,讓冷雨沖洗傷口。
大雨中九郎的臉變得那麼白,白的好似沒有一點血氣,她一寸寸審視過去,發現他身體上出現了一些此前不曾有過的新傷,特别是肩上手上和腿上的,每一個看上去都像是曾經開肉穿骨過,絕對不是皮肉類的輕傷。
他失蹤改的這些天,獨自經曆了什麼,她從來沒去想過。
她以為他足夠強大,不必她來擔心。
但他不過也隻是一介凡人而已。
她坐在他身側,先是呆呆看着他的臉随後呆呆看着夜色,腦袋裡竟空空的,隻有往日的畫面,她不知自己的思緒到底飄去了哪裡。
天頂上的雷聲從墜落下來,又被野地的黑夜吞沒,一聲後世間顯得空寂無邊。
九郎的手指輕輕動了一下,随即緊緊收緊,五指紮入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