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池,梁城西郊園林。
初秋時節,滿園丹桂送來馨香。金雨随風簌簌落下,随波翻浮。秋景如畫,顧雁卻毫無心情欣賞。
她與同行的另八人,正随幾名神鸮營宿衛穿過園林,走向伫立于池邊的木樨閣。
顧雁背上涼意一陣緊接一陣,竄到胸口,教心髒狂跳不止,又竄到雙手,讓掌心直冒冷汗。
閣樓守衛先行通報後,将一行人帶到頂層。
窗外樹影搖曳,清風盈盈。滿室茶香氤氲,混着沁人心脾的桂香。二十多張木案座無虛席,卻鴉雀無聲。今日,穎王在此召集士人舉行文會,卻因這一行人的到來而中斷。
顧雁低着頭,與衆人一道進門,跪到廳堂中央。視野餘光最前方,一襲玄色衣擺落于首座。
“民女容娘,拜見穎王殿下。”顧雁與其他人一道伏拜。她躬身伏地,額下的地闆格外冰涼。
同來的程府老仆見禮後,抱着一沓手稿疾步上前:“殿下,二公子,手稿已找到,上面的确沒有錯字。”他頓了頓,又道:“傭抄者也已找到,就是她寫錯了。”
“不是我!”顧雁倏爾擡頭。
一張輪廓分明的俊朗臉龐映入眼簾。
那人劍眉入鬓,瞳似點漆。一身玄色暗紋長袍,高冠博帶,腰佩長劍,自顯王者威嚴。
對視的一刹那,他平靜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人心。
顧雁擡頭後,周圍響起一片低聲驚歎。無數道驚豔的目光,落在她的妍麗面龐上。這位娘子雖然荊钗布衣,素面朝天,眉眼卻美得更勝畫中仙子。驚豔之後,那些目光又浮出歎惜之色。
可惜,她卻闖出了大禍。
頂着滿座目光,顧雁卻渾然不覺,隻直勾勾地盯着座首之人。
穎王衛柏。
他有些訝異她的直視,挑了挑眉,平靜接住了她的目光。
程府老仆跪到穎王案邊,将那一沓手稿依次攤開。聽到顧雁反駁,老仆兀地揚起手中一冊書,回頭問道:“第五卷不是你所抄?”
顧雁回過神來,抿了抿唇:“是我所抄。”
“那還狡辯什麼!”老仆面色一沉。
“第五卷雖然是我所抄,但那些錯字絕非我所寫!”顧雁提聲又道。話音一落,周圍士人交換起疑惑的目光。
“荒謬!”老仆怒斥。
衛柏微斂瞳眸,開始打量起她。
顧雁看向老仆手中的書。
《西園集》第五卷。
兩月前,程府老仆帶着一沓手稿來到東文書肆,要他們謄抄成冊,共計七卷,說他家主人将有大用。
如今大齊士族文賦成風,喜編文集。若要将手稿編成書籍,就得請人謄抄整齊,再線裝成冊。于是,書肆管事将手稿分發下去,選了七人各領一卷抄寫。
作為書肆裡的一名傭書人①,顧雁負責第五卷。
然而今日午後,她正在書肆抄書。程府老仆突然帶着幾個神鸮營宿衛,把這七名傭書人全數帶走,押到這座木樨閣。在路上她才知道,第五卷竟出了大問題!
此刻,程府老仆舉着那本書,說得痛心疾首:“當時我千叮咛萬囑咐!二公子輾轉各地,請出十二位德高望重的名士,來評議穎王殿下的神品詩賦,半個字都不能錯!結果你抄成什麼樣了!”
又來了,顧雁聽得直冒惡心。
老仆口中的二公子,便是他的主人程謙,當朝尚書仆射之次子,領着散騎侍郎的閑職。說來說去,《西園集》就是程二公子用來讨穎王歡心之物。有幾首還是衛柏十歲前寫的小詩,也好意思吹成神品?
太不要臉了!
不過看在錢的份上,顧雁暫時忍着。
她抄書認真,幾無錯處,如今是書肆最賺錢的傭書人。誰跟錢過不去呢?隻有攢下許多錢,才能為今後做更好的打算。
此刻,老仆走到近前舉起書冊:“你自己好好看清楚!”他緊捏着書,手腕還在顫抖。
顧雁拽過書冊翻開,才粗略翻了一半,就發現了四五個錯漏之處。她當即搖頭:“當時抄完我檢查了好幾遍,沒發現任何問題!”
“那這些錯字怎麼來的?憑空生的?”老仆粗粝的手指,重重敲在書頁上。
顧雁轉頭看向身旁跪地之人:“抄完上交時,趙管事也看過,沒發現任何錯字吧?”
書肆老管事應得吞吐:“這、這……以前信任你,你所交抄本,我都不曾認真檢查……”
顧雁心頭一堵。
這老頭膽小怕事,把責任推得幹淨。不過他說的也是事實,她交的抄本一向字迹清俊,整潔無誤。時間一久,老管事就不怎麼檢查了。
她繼續翻閱,确認這本書是自己抄完後親手線裝的。但她也笃定,當時絕沒抄錯過字。
可現在,書上真真切切有好幾個錯字,還跟她的字迹一模一樣。